夜深了,人声渐歇,万籁如沉入水底。我独坐小院禅房,竹帘半卷,风从檐角斜穿而过,拂动檐铃轻响,一声,又一声,像是时间在低语。
竹窗是旧的,篾条泛黄,纹理里藏着经年的手泽。窗外不种花,不设栏,只依着山势引了一道细流,蜿蜒而去,隐入林间。水声不远不近,恰在耳畔边缘,似有还无,如梦中听见的旧曲,辨不清起于何处,又终于何方。你若凝神去听,它便清晰起来,如丝如缕,滑过石隙;你若分心,它又悄然退去,只余夜的静。
就在这似听非听之间,月亮升起来了。
它不声不响,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缓缓晕开。先是山脊上浮起一抹银灰,继而,光便从竹窗的缝隙间漏进来,在地砖上铺出几道斜影,如刀裁的银箔。我抬头望去,只见一轮清月悬于天心,澄澈如洗,不染纤尘。而就在那一瞬,心头忽起错觉——那不是月光,是溪水。
是的,是溪水。
是月光太静,溪声太柔,竟让我恍惚以为,那流淌的不是光,而是水。
仿佛整片月色都化作了液态,自天穹倾泻而下,顺着屋檐、竹梢、石阶,无声漫过庭院,漫过我的脚边,漫过心上。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接一捧这“溪流”,看它从指缝间滑落。
这错觉来得如此真切,竟让我怔坐良久。
原来,当耳与目在夜中彼此交缠,当水声与月色在寂静里交融,心便成了最敏感的容器,盛得下山河,也盛得下幻象。
我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说“月出似溪中”。
那不是误认,而是一种诗意的通感——是听觉化作了视觉,是声音被光染上了流动的形态。溪水是月光的回声,月光是溪水的倒影。它们本是一体,在这无扰的夜里,彼此映照,彼此成全。
我曾见过白日里的溪。水清见底,石上青苔随流轻摆,小鱼穿行如墨点游走。那时的水,是活泼的,是喧闹的,是带着阳光的碎金跳跃的。而此刻的“溪”,却是静的,是冷的,是带着霜意缓缓流淌的。它不映天光,只映心光。
坐得久了,衣衫微凉,露水已悄然爬上脚踝。一只夜鸟在远处轻啼一声,旋即归寂。竹影在墙上微微摇动,像谁在无声书写。我闭目,耳中仍回响着那潺湲的水声,而眼前,仍是那条由月光汇成的溪,静静流过千年。
这世间,有些美,只属于深夜的独醒者。
它不张扬,不邀人共赏,只在你心静如水时,悄然浮现。
它让你误认月光为溪水,
也让你明白——
原来最深的流动,是无声的;
最真的存在,往往生于错觉;
而最远的水声,
其实一直藏在你自己的耳畔与心底。
竹窗依旧,远水未歇。
月出如初,溪流如梦。
我仍坐在这里,
听一段不属于人间的夜语,
看一条只流向内心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