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博物馆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博物馆,不是么?
在记忆中,在相册里,在衣柜的角落,在保险箱,在银行的储物盒里,杀手们喜欢选择车站的寄物柜。世界上往往有这样奇怪或者可爱的角里,藏着某个人的秘密,装着他想为自己留下的东西——人生博物馆。你小时候从别人那儿赢过来的第一颗弹子球,或者是你收到的第一束鲜花上的那条绸带……人们不会一直留着所有的07碎八,但是有些东西任你再想留,却偏偏留他不住,真可惜,人生不能是博物馆。
不想说人生最宝贵的藏品中,很多是来自旅行路上。
我不知道伦敦是不是世界上博物馆最多的城市,但是,在那儿度假的那个冬天里的一个星期,印象里脚下一直踩着各家博物馆的大理石地砖,孜孜不倦。有些人生博物馆是黑暗的保险柜,打开他的密码,一不留神就被带进坟墓;而另外一些人的,是在阳光照耀下观赏效果更好的玻璃柜,或者干脆就是座花园。博物馆亦然,有的门票索要高价,有的完全免费。伦敦包括大英博物馆在内的博物馆,终年免费开放。
一度觉得博物馆是旅行中最大的纠结,他让取舍变得很艰难。七天的旅行如果是人的一生,花去一整天,仔细端详一座博物馆,就好比是花去十五年的光阴,呆在同一间办公室,而且注定什么也带不走,值得么?
后来,我发展一套自己的理论,让自己人大方的挥霍旅行中宝贵的时光: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这个国家最美的时光,就好像你知道了另外一个人最珍爱的那段秘密回忆。而且,你会知道,在这个国家,千年历史的时光旅行中,最美的旅行纪念品是什么样子。比如我的那个罗塞塔石碑,它来自大英博物馆。在法国人商博良,用罗塞塔石碑破译了古老的埃及象形文化,也解开了古埃及曾经一湮没流失的历史。而我则把大英博物馆当做自己的罗塞塔,重回遥远的唐宋明清。
从我这样想的那一刻开始,博物馆不再是旅行中的鸡肋。
我在伦敦的一周里用五天游走在大英博物馆的屋顶下,但是真正的欣赏它仍然是在自家的电脑屏幕前,在那个奇妙的地方,盘桓的时间似乎永远不够。
大英博物馆共有100多个陈列室,面积近七万平方米,共藏有产品400多件,展馆的展出线路长四千米,连续五天的进进出出,居然积累了超过20千米的“健身旅程”。
人人都读过的历史教科书,从来都浓墨重彩的描写千古帝王如何开疆扩土地征伐,却永远没有足够的篇幅去细细描摹普通庶民如何兜兜转转的挣扎求生,又是如何通过那些体现在细微处却同样伟大的创造力,增加着朴素的生活之美。我来大英博物馆,就是为了看到这些,我相信任何一家高水平的博物馆,他的功力也应该体现在如何讲述庶民的生活史。
大英博物馆有个大名鼎鼎的“大中庭”,那是发放免费展览地图的地方,朴素的黑白地图封面上印着的是博物馆的至宝之一:来自中国的雍正粉彩花鸟扁壶。这只粉彩扁壶莹白细腻的胎体上细细描绘停留在盛开的牡丹枝头的一对鸟儿,那是两只头顶长着白色绒羽的白头翁,它们相视对望,婉转和鸣。色调温润的粉彩在洁白胎体的完美衬托下,吟诵出昆曲行腔般柔美的气韵。飞鸟绿色的羽毛根根清晰可辨,娇柔初绽的花瓣仿佛在清风的吹拂下,随着娇小鸟儿的跃动也在轻轻摇晃着。粉彩瓷器点染技法所特有的突兀质感,让鹅黄色的花蕊纤细的形态略微突出胎体表面,逼真的立体质感,让人有种亲手触摸的冲动。
大英博物馆的布展安排也同样充满着这种和观众款曲互通的妙趣。去国内的收藏界历来有将金石、陶瓷、书画、文房等等器物分门别类讨论和陈设的格物精神,展馆的布设也经常是以此为主臬。大英博物馆,则是按照历史年代的时间线,把中国的历史浓缩于国宝的陈设之中,让人能够在游走于整个展厅的时候,不经意的沿着时光的脚步走过上下5000年的中国文明史。商周的玉器和青铜,并列摆放着让并非科班出身、受过专业考据训练的普通观众,也能轻易发现玉器与青铜器在器型色彩上的承袭关系和相通之处;说唐代的邢州窑白瓷仿学西域传来,的云气形质与色泽放在一起来看,果然在时间和形体上都合乎逻辑。想了解元明时期中国外销瓷器贸易是如何鼎盛?那瓷质是细腻的胎体上不就清晰地描画着《古兰经》的经文和西方风味的“耶稣受难图”么?一部鲜活的中西方陶瓷贸易史,正鲜活灵动的展现在明亮的聚光灯下。
大英博物馆数之不尽的国家宝藏中,有一件最容易被观众视而不见的小东西反复出现在我的视野和回忆里,那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绿色不干胶贴片,一只小狮子的站在那只著名的明宣德景泰蓝龙纹大盖灌旁边就贴着他。它的作用是这样的:一旦博物馆发生重大灾变,比如失火,消防队员在确认损失不可避免的紧要关头优先抢救这些贴着小狮子贴纸的重要文物,可以想象这将是是一件多麽痛苦和纠结的选择!这是想要永远留住这些魁宝的人们的祈祷,它隐隐透露出的人类价值判断,更是让人生深深动容。
古代埃及人说:法老害怕时间,时间金字塔。他们想通过营造巨大的金字塔,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但即使是建造了金字塔的埃及人,也明白这不可改变的结局:时间最终会带走一切。在这个注定的结局面前,人类想要留住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只是一个那么苍白无助的梦想。即使我们已经拥有了最逼真的网络虚拟世界,我们仍然需要博物馆,需要那些咫尺之间真实存在的瑰宝,作为确认我们曾经创造的文明的见证。我们希望留住这一切,尽可能久一些的留住它们。曾经貌美貌如花的容颜,最终会变成枯骨,我们留它不住;曾经再见倾城的爱情会变成传奇,我们留它不住,曾经行说四海的日不落王国,会变成读书馆里的往事,谁也留它不住。只有这些不知名的匠人,他们创造的美丽不需借着要社稷江山的口号,不需要惊世骇俗的传说,用它们朴素的质感,用它们的优雅曲线传达着直指人心的灵魂震撼。
美,是唯一能通过语言与意识藩篱的力量;美,是最容易被人铭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