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刚蒙蒙亮,我极不情愿地迈出家门。冬日冷寒,整个人恨不能缩成一团,从屋里带出的温暖瞬时就被北风一扫而光,小风嗖嗖,吹得人脸生疼。虽然已经是全副武装好才出门,在风的侵袭下简直不堪一击,我只得将自己缩头缩尾,将帽子、围巾又拉了拉,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出了小区大门,走上一条小道,路不宽,一侧停满了一辆辆汽车,各式各样,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充分显示着此地车主们的高超技艺,不浪费一寸空间。在这里,管你是奔驰、宝马,还是尼桑、奥拓,一律平等,全凭本事争得一席之地。路的另一侧是院墙和一排叫不出名字的小树,留有将将可以通过一辆车的空间,同时走人。
此时天色尚早,清晨上班的洪流还没有开启,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我和我孤独的影子,晃荡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寂寥。正想感慨一番,模模糊糊我突然看到前方路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紧走了几步来到跟前,不禁吓了一跳,是一只小狗,死了的小狗。
小狗显然是被碾压多次致死,侧卧,血肉俨然风干,只剩层皮粘在柏油路面,像被拍扁了的抱枕,没有内芯。它的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瞪着天空,让人凛然。我站在那里,已经被风吹透了的身体,依然觉得手脚冰凉,阵阵寒意。这只小狗到底经历了什么?是谁这样残忍?
呆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我终于还是走向路边,找来了几根枯枝,试着将小狗的身体从地面上弄起来,架着走到路旁树坑放下来。 一时找不到合适方法,只得用手抱了几捧干树叶暂时将它掩盖起来,做了记号,想着回家时再做处理。
走回到路中间,望着路面上残留的清晰可见的那个小小的印记,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沉甸甸地。恍惚间,我仿佛见到一只漂亮的黑白相间的小狗从地面上翻身坐了起来,向我飘过来,摇着尾巴。使劲摇了摇头眨了眨眼,一定是眼花了。我觉得自己太多愁善感了。
忙忙碌碌一整天,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小狗留在路面的印记一直在我眼前晃,搞得我心烦意乱。看到桌上钥匙链,惊觉竟然是小狗的模样,之后才想起这是为“小名儿同学” (我家的狗)定做的铭牌,她不喜欢,被我用来当钥匙链了。生而为人,命运不同,狗生,应该也大抵是一样的吧。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回家时走到早上的那个树坑,已然干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转过头看向路面,那个印记已经被南来北往的车和人的行迹掩盖,只是在我眼里,它依然清晰见。“也许是清洁工人打扫过了”, 我心里想着,叹了口气,“但愿你能安息吧!”。
满身疲惫走进小区,我突然觉得有丝异样,耳朵里听到一些声音,像窃窃私语又不太真切。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没有见到有人在身旁,反而是远处树丛中像是有几只流浪狗的身影。小区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出现的流浪狗,它们在此盘桓有些时日了,倒也不扰民,相安无事,我陪小名儿同学散步时见过。考虑到小名儿同学出了名的“妒忌心”, 我只有在她不在身旁的时候,偶尔去小区某处放置些狗粮和水(小区里也有流浪猫,自有猫派人士照顾)。天冷了,流浪狗的日子不好过,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挺过去。
继续向前走,耳畔的声音变得真切且嘈杂起来 “ 有人来了。这不是小名儿妈妈吗? 嗯,她算是个好人。”,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要不要报仇?”,“一定要给小黑报仇,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可是也是有好人在的啊?!”,“那我们的计划是......”。
“等等,我这莫不是幻听了。我竟然……能够听得到狗语?!这些狗在干什么?开会呢?!”,我大惊失色, “不行,不能让狗子们知道我能听得见它们的讨论,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我佯装镇定,从灌木丛掩映的狗群中缓缓经过,紧张到都能听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直跳。
“我能听得懂狗语?!”, 好像记得之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杜立德医生》,讲得就是一个人可以听懂动物语言还能双向交流。我一边走一边心里嘀咕,不确定刚才的事儿是真是假。“小黑?就是早上遭遇不幸的那条小狗吗?报仇?它们好像讲到要报仇, 要怎么报仇?向谁报仇......”,我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着。
临进家门,我心中涌起忐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每日迎面而来的小名儿同学的“热烈欢迎”。
打开家门,小名儿同学照例一个大大的“冲刺拥抱”。这是养狗之人独享的礼遇。平日里无论有再大的烦恼,我都能在这一个拥抱中得到缓解,暂时忘却一切,只是全心享受这“爱的时刻”。
今天的小名儿同学在例行的拥抱、撒娇、抚摸、投喂之后慢悠悠踱步回了自己的小窝,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有些反常。她平日里就不爱叫,所以我无从知晓她脑袋里在想着什么。虽然我如今有了不同凡响的“本领”。然而听懂话语,不是读懂心思,那些没有出口的“千言万语” 又如何得知呢。
我迫不及待地领着小名儿同学出门散步,当然还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希望能打听到“狗界”更多的信息。小区还是原来的小区,景致还是原来的景致,人还是原来的人,但一切好像都变得有些不同,因为听到的另一类声音,让我有了不同的视角,仿佛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门。
“溜娃”时段已过,现在是遛狗正当时,路上总能遇见相熟的邻居。当然所谓相熟,是因狗而言。比如我,在他人眼里是“小名儿妈妈”, 牵着她走在路上,总会有人热络地打招呼:“ 小名儿妈妈,出来了。小名儿好像又胖了,该减肥了!” 我也会适时停下脚步与人寒暄交谈几句。如果两只狗交好,自会互相嗅闻,摇尾嬉闹;如果两只狗不待见对方,则我们作为主人,自会尽可能保持安全距离,打招呼后,一人阳关道,一人独木桥。
如果是我独自一人行走在小区,当然是不会有人认识的。即使前一天两人刚刚交谈甚欢,今日相遇也多半会擦肩而过形同路人。 不是抱怨,换做是我也是如此。因为如果此人没有带狗,我是不太敢相认的,实在是记不太清楚,怕认错人。
今天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路上的人和狗并不多。但小区里的狗叫声却此起彼伏,听得人心惊胆战。听上去好像是狗界在讨论着什么大事,在投票,以便决定到底如何行事。我想这也许和所谓的”复仇之事“有关吧。小名儿同学似乎是感知到了我情绪的不稳定,今天格外乖巧地守在我身旁没有往远处跑,还时不时望向我,眉目间颇有些担忧(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她仍是“缄口不语”,奉行沉默是金。
前面不远处走来了“小六儿”和她妈妈,这是小名儿同学的好友,两狗见面总有“聊不完的天儿”。 我借机停下脚步,和小六儿妈妈打招呼,一边儿没话找话地聊着,一边儿密切关注着脚下的动静。
才知道小六儿是个极其“八卦”的狗,在她口中小区的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晓的。她告诉小名儿,小区流浪狗们一直与家养狗相安无事,但这次他们对小黑之死耿耿于怀,誓要揪出凶手,要不然就要报复所有人。作为人类忠诚朋友的家养狗们虽然对此事也义愤填膺,但毕竟和人类更加亲近,担负守护之责。两个集团合力调查,希望能找出真凶,但未果。流浪狗坚持报复,而他们的报复手段,竟然是要随机毒死几只家养狗,让养狗人尝尝失去最爱的滋味,才解心头恨。
“这是什么糊涂逻辑”, 让我吃惊的是听到,家养狗集团中竟然还有狗支持此举,觉得不付出些血的代价,人们不会珍惜它们犬类的忠诚和陪伴。当然支持的狗自己也不想作为牺牲品慷慨赴死,只说抽签决定命运。大家争论不休,小区里狗心惶惶,每个狗都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我越听越觉得气愤,和小六儿妈妈聊天时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吓了她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连忙打圆场说忘了家里有事要赶紧回去,就想拉着小名儿赶紧离开。 小六儿急匆匆地问小名儿:“你怎么看?支持哪方?总要表个态呀。” 小名儿摇头摆尾浑身抖了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吠叫,把小六儿妈妈吓了一跳,说:“小名儿这是怎么了,刚不还是玩得好好的吗?”。 我却听见了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 。 一人一狗就这样各怀心思走回家。这是我的家,也是她的家,是人类的住宅小区,也是狗族的安身之所。
晚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我是一只狗,该如何选择?!人们常说屁股决定脑袋,放到狗身上应该也是如此吧。人类的残忍(反复倾轧应该不是无心之过)让小黑这只流浪狗遭到灭顶之灾,冤有头债有主,狗界报复看似理所应当。然而当听到复仇计划竟然是“以毒害家养狗来伤害人类”时我不禁后背发冷。
这种人类特有的歹毒竟然传到了狗界!以毒害同胞,以同胞之死来报复人类!况且谁又能确定凶手就是养狗之人呢!也许只是让亲者痛仇者快!这样的报复意义何在?!虽然流浪狗和家养狗身份不同、境遇相异,但毕竟是同一种族啊!如此怨念,与人类世界某些人的狠毒不相上下。
转念细想,将一人之恶放大,大肆宣扬招致敌对整个人类,其心可诛,其意何在?!我们人类不是也很擅长这招式路数吗!恶之花无处不在,令人不寒而栗。
我虽然可以听懂狗语,但苦于无法言语沟通交流,必须有人,不,有识之狗,挺身而出,化解这怨念和干戈。我心里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名儿同学静静卧在我脚边,有些闷闷不乐,若有所思。 人狗两界,日日交集,却又泾渭分明。
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入梦,我依稀间仿佛见到了那只黑白小狗,笑眼盈盈向我奔来,四脚腾空,毛发飞扬,闪着光亮。
第二天早上醒来,窗外零星几声狗吠,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听懂狗语了,也就无从知晓狗界最终是如何决定的了。这一天一夜的“奇遇”就这样倏然结束了,虽怅然若失,但也如释重负。
我来到经常放置狗粮和水的地方,见到几只流浪狗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因为已经见到过我多次,他们倒也不会四散跑开,只是审慎地保持着安全距离盯着我。我望着它们,心中一阵悲哀,五味杂陈,默默放下东西,默默转身离开。
我和几位养狗的邻居商量,轮流去那个固定点儿放置食物和水,又联系社区加强倡导文明养狗,并希望能在小区外行车道旁,立两个牌子写上“小心行驶,关爱每一个生命”。除了加强管理小名儿同学外出不能贪嘴乱食,于我,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我无法得知最终结果如何,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最终答案。
已近深冬,早上照例陪小名儿同学“巡视”,天寒地冻,人、狗冷暖自知。希望,也相信,这寒冬终将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