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天儿晴,寨子又翻新了,你要能再看看该多好。”
男人看着一堆火出了神,后来,他拍拍膝上土,又嘬了一口烟。
夕照涧水,苍山翠微,这男人执着杖一步一踱,向远去了。
……
事儿要从2007年过了春的一个阴雨天讲起,是梅愈谢而梨未开之时。坤制带着姜复夏从茂县回雁门乡,走的是213国道,一路上因为下雨,尽是些泥泞,车子行的不快。
岷江随现随隐。复夏抄起手倚靠着车窗子看外边的雨,这雨也是,绵绵缠缠下了快三天,下得春芽舒展开又耷拉了头,下得村落恍惚,人影朦胧,下得复夏心里像这初涨了的岷江水,波荡不息。
“紧张吗?”坤制看着后视镜里的复夏。
“还好。”复夏用手搓了搓脸。
“我给你唱首歌吧。”坤制点了根烟。“阿公还在的时候他经常唱。”
……
“高高的萝卜寨,
飘在那彩云间,
云朵上的娃娃,
摇篮里成长。
可我那个羌笛哟,
笛声悠长,
敲起那个羊皮鼓,
鼓声响云天啰。”
悠扬的歌声沿着岷江水,绕过罗山,飘荡在河谷间。歌声里,复夏好像也听到自己阿公的声音。
……
“见不到了。”
那是在病床边,阿公最后的声音。明明是含在嘴里的咕哝却像霹雳,在复夏心里乍破光。复夏永远忘不了,阿公他红着眼睛,眼睛里慢慢没了光。
她从口袋里拿出阿公写的信,轻轻地用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看到了那个在浇着花,白发温柔的老头,又似看见了他,在每个十五的晚上,一个人虔诚上香,然后闷闷喝酒。阿公会在喝的眼睛红红的时候,小声念叨“幺妹,幺妹……”父亲也曾很轻声的打断过他。“说这些有啥子用?”
一句话。让那个在复夏印象里温柔的老头一下子窜起来,他踢倒了桌子,浑身战栗,头发也随着身体的擞动而立了起来。他红着眼睛,梗着脖子,面色发紫,额头蹦出青筋。“我骗了她,丢了!丢了!我该死啊!”说罢,他瘫软到椅子上。
再往后复夏的记忆就模糊了。人影灯影纠缠不清,风声喊叫声揉在一起。从此谁都不多说了,父亲的心疾是从那次以后慢慢出现症状的,那件事也慢慢成了一家忙碌的中心。
“要下车了,前边就是寨子了。”坤制把车熄火,扔在空旷的平地处。
复夏看着坤制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这才晃过神来。
雁门乡萝卜寨。
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排黄土砌的房子。寨子口处有个小店,招牌写着“纳嘎梅吉”。走过这个小店,便是很窄的小土路,复夏他们顺着路走,就进入到寨子里。
一棵古树横亘在眼前。复夏看着大树出神。
“走了,左拐,就到后街了,阿婆我们就在后街里住。”坤制笑着朝复夏招手。
云朵飘过左边一排排的黄土房子,飘到右边大片空地上,空地过去,还是一排排的房子,很整齐的阶梯状。这里的人们都在忙碌着,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笑着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儿。
“阿婆”坤制唤了一声,随即拿出一根细细的木钥匙,插进木墙里,手从旁边的洞里将锁打开。“复夏,我们到家了。”
门里的人头裹着白巾,身着羌族传统的蓝色长褂衣服,老人有些佝偻,背着一个跟她身材不成比例的很大的木桶。
“回来了……我……背水去。”老妇人看着坤制,清瘦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她缺了好些牙,但不影响她笑起来依然很好看。
“阿婆,说过不让你背水,你又忘记了。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坤制引着复夏来到阿婆面前,“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你哥哥的孙女。”坤制帮忙把背篓从阿婆背上取下来,又看着愣神的复夏,“复夏,这就是阿婆了。”
“阿婆。”
第一次深入了解她,是父亲病重的时候。“复夏,这些详细资料是关于你阿公的亲妹妹。”父亲咳嗽着,“你知道你阿公找了她一辈子,我也找了一辈子,我找不动了,你要替你阿公再找找。”
回忆被一双手一下子拉了回来,那手颤抖着。复夏回神看见阿婆探着头仔细的看她,她有点踉跄想去摸摸复夏的脸。忽然,她红了眼。
“坤儿,我看不清了……”
一个瘦弱佝偻的老人,此时像个孩子,紧紧握着复夏的手,颤抖哽咽着。
复夏忽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的老人。沉默间,云朵也安静了,仿佛一下子又过了半个多世纪。
阿婆反复的揉了揉眼角和鼻子,“我老……都糊涂……。”说着她指了指屋里,“先…进屋…”她缓缓转身,把复夏的手夹在腋下,另一手紧握着复夏的手,带着她往屋里走。
一方小屋,黄泥墙四下也没些装饰,房顶的木头也多有朽旧,阿婆端来了些雪豆、核桃花。坤制背来了山泉水,动手煮起了茶。
“娃儿……我是你姑婆子”阿婆坐在复夏身边,她又攥起复夏的手。“七十年……找了……找不到……”说着阿婆的眼又红了。“后来坤儿说找到……说你要来……多次了,”她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攥着复夏的手紧了又紧。
“他,啥样?”这是阿婆说的最有力最清楚的一句话。
“姑婆,阿公腿脚不方便来不了,他还好,他说他很想你。”看着阿婆的身体,复夏之前也很坤制商量好了,说个慌。
“好,好”阿婆很开心,她红着眼睛咧着嘴笑了。“我老喽……老得下不去寨子喽……”说完,阿婆有些愣神。
“姑婆,阿公的照片坤制给您带来了吗?”
“有……”阿婆起身从柜子深处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盒盒,她从里面拿出来了一张照片—是复夏一家的全家福缩印。“看不清了……这个是你?”阿婆指着上面穿红衣服的女孩。
“姑婆,那是我妈妈,那时候还没我呢。”复夏笑着说。
只有复夏心里清楚,阿公这个人不喜欢拍照,家里人丁少,阿公就父亲一个孩子,阿公总说拍不出喜庆,一直也就没有拍过。所以这张照片也不是什么全家福,是父亲结婚时留下的一张纪念合照。
“姑婆,我今天又给你带了一张。”复夏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近期阿公拍的,他一个人的。”那是阿公遗像的彩印照片,是去年晚秋时阿公主动要求拍的。
“好……就好”看着照片,阿婆笑了。她用手捧着照片,仔细的好像在看一件珍宝。
"三七年……"阿婆伸出手指指着天,嘟哝起了往事。
一九三七年,四川大饥荒。复夏找到的资料里这样说“全川无一处不受旱灾,以树皮草根白泥作食者约数十万人。......民食恐慌, 已达极点…… 倘非亲历灾区者, 将不信四川夙称天府之国,人民生活竟一降至于如此,恐直与阎罗鬼国相似矣…… ”那一年,儿童提着大竹篓、不顾危险的爬上枯树摘叶充饥,而叶子几乎早已经被捋光了。那一年,成千上万的灾民流难,草根树皮取食殆尽,掘白泥为食,泥土入胃既不滋养又不消化,腹胀而死者不计其数。那一年,饥饿中人性演化成兽性,有人开始卖儿烹女,易子而食。
也就是那一年,阿公弄丢了姑婆。南逃的路上,阿公一家跟村邻一起,那时阿公十六岁,姑婆九岁,阿公是老大,姑婆是最小的妹妹。从36年大旱到37年春荒,焦灼的风穿过村口,榨干了每一家地头的粮食。于是举村出逃,他们食大户,抢赈粮,后来疯抢其他村寨,挖野草。从开始抢观音土的时候,村里人已经倒的差不多了,阿公的母亲和两个姊妹已病倒在路上。阿公父亲挤进了浩荡的逃荒队伍,他带着两个孩子一直往前走,而这时竟传起来吃人。
大家都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周围都是饿红眼的人,父亲带着他俩摸着黑离开周围熟悉的人,他们流窜到绵阳。到处是饿殍,绵阳不许灾民进城,灾民门冲撞关口,被扫射。
此时阿公的父亲病了,没办法走,阿公他们两个守着父亲,死亡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心头。
逃荒的大队伍慢慢散去了,阿公焦急又慌张。他朝着绵阳城一遍又一遍的叩头,希望有人来救救他们。城门紧闭,此时的人,命不如猪狗野草,都是独善其身的模样,谁又在乎这个磕头的孩子呢?
阿公的父亲终是没扛下来这一场病,得病后的第二天晚上,他死掉了。那一夜漫长的像一个世纪,阿公看着自己的妹妹,他想到了前两天城里的买女娃的消息。
……
复夏和坤制坐在村子的崖边,坤制抽了口烟,远处的河在月色里闪光。
“阿婆睡了吧,月亮真好,今天是十五?真圆。”复夏看着星河,往崖底扔着石子。
“谢谢你啊,复夏,帮我圆这个慌。”坤制说着,嘬了口烟。
“咱们的情况都一样,说什么谢不谢呢?我们给阿婆一个念想,她就不会像我阿公那么遗憾了吧。”复夏笑了。
“你怎么打算?还去找吗,你姑婆?”坤制把烟熄了。
“不找了,当年为了让姑婆活着,姑婆被阿公骗着买给别人,阿公没想到自己会被军队征走能活下来,纠缠太多年了,也该歇歇了。坤制,说不定你阿婆还就是我姑婆呢。”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阿婆若不是被好心的奶奶救了,说不定也不会有我了。”坤制也笑了,“我舅公应该是不在了,前两年我就查到了,他跟我阿婆走散后,跟人抢观音土吃,病死了。以前我想着阿婆可能要抱憾终生了。”坤制看了看复夏“还是谢谢你,让阿婆没有遗憾。”
“坤制,我想留下来,没事儿看一看照顾下阿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爸去世后,我妈就离开了,阿公这一走,我也就没什么牵挂的了。”复夏搓了搓指尖的灰。“今天看见阿婆,好像又看见了阿公一样。”
“那你打算?”坤制问道。
“我会去雁门乡或者汶川县城去找点活儿,没事儿回来看看,就当替阿公还愿了。”复夏道。
“那也好,你就把这儿当成家,随时欢迎你来。”坤制又笑了。
十五的圆月高悬,此时的坑塘、湖泊、大江、海洋里也有一千个圆月。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数不清的劫难,有没说出口的告别,有随风而去的遗憾,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那些残缺的章节,会谱出新篇,会落得圆满,毕竟这月亮都见证过。
……
“坤制叔,你又来看我姜姨了?”那男人执着仗猛地一滞。
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坤制不由感慨时间匆匆,复夏当年在汶川地震从寨子里救出来的姑娘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去给复夏送些纸钱,你也去给你她上香?”
“这不大学放假了,我刚回来,家没回呢先看看我姨。”
坤制忽然笑了,地震时他落了个腿疾,从那时起,他好久没像这样开心了。
“你去吧姑娘,我先回去了”坤制把烟踩灭了。
黄澄澄的天,日头斜斜照着他。他一步一踱,却不自觉哼起了歌:
“高高的萝卜寨,
飘在那彩云间,
云朵上的娃娃,
摇篮里成长。
可我那个羌笛哟,
笛声悠长,
敲起那个羊皮鼓,
鼓声响云天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