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湖的水面,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知看过了多少日升月落,不知度过了多少寒暑春秋。
漫长岁月里,我与日月星辰遥遥相对,有点儿冷清但绝不寂寞。云朵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每天都会飘到我的面前,和我打着招呼。要是实在太想我,它就会变成雨,从天上一点一点落下来,一丝一丝飘下来,我满心欢喜地把它拥住。小鸟儿有时也会成群结队地经过,它们叽叽喳喳地谈笑,我便觉得不那么冷清了。
漫长岁月里,我透过身上的倒影感知世间的沧桑变化。我看着树木成荫,一片片倒下,又一片片站起来。我看着房子慢慢破败腐朽,又像蘑菇一样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我看着人们来来去去,穿着不同的服装,带着不同的神色。而我自己清了又浊、浊了又清,一会儿浅薄、一会儿丰盈。
最近几十年来,我的周围高楼耸立、绿荫环绕。我被开发成水上乐园,人们给我四周砌上石栏、围上木栈,旁边种点垂柳,摆着长椅盆栽。我看着人们在怀里玩耍嬉闹,我看着人们在周围漫步谈笑,我听着情侣在身边喁喁私语,我感受着这暖暖人烟,心里开心极了。
一天晚上,夜己深,我和星子聊天累了,正准备睡觉。突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咚“地一下,柳树被震得摇了摇,发梢儿都甩我脸上了。我定睛一看,一个喝醉的男人拎着酒瓶,歪在柳树身上边喝边哭。
这个男人我和柳树都认识。几年前,还是学生的他和一个女孩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我身边散步,说说笑笑。他们曾在柳树下种下一株丁香花,所以他们每回都要在它身边坐坐,看看花儿,说着情话,亲吻拥抱。可是有一天,他们不像往常那样散步聊天,只紧紧拥坐在柳树下。女孩捏着手里的车票,忍不住小声哭泣;男孩却拍拍她的肩膀,努力微笑。最后女孩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男孩突然泪如雨下。那么痛苦的哭声,把我和柳树的心都揪疼了。
女孩离开后,男孩继续来湖边。他再不散步,只松了松颈间的领带,在柳树下静坐。他的眼睛一会儿看着丁香花儿,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天,看着看着,眼神就放空了。他来的时候时而高兴,时而难过,时而平静,时而愤怒。但到他离开,只有永远的落寞,深锁在他的眉头。最初他来得很频繁,后来慢慢稀疏了。那年元旦,天已经很冷了,我散尽怀里所有的热气也温暖不了身边的人儿。饶是如此,人们还是兴高采烈,在我身边放起了焰火。男孩在柳树下看着漫天的烟花,看着双双对对的人影,突然站起身来,匆匆走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男孩都没在出现。我和柳树打赌,我赌男孩去了女孩的城市,现在正和女孩一起享受美满快乐。柳树却赌男孩己决定斩断前尘,开始新的生活。可惜没人告诉我们答案。慢慢我们以为他们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可是,我们没想到这个男人就这样喝得烂醉、万分狼狈地出现了。我很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她到底怎么样了。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喝酒,痛苦而绝望地哭着。哭累了的他在柳树下大睡了一天,第二天傍晚醒来后,他捡来一根粗树枝,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交替使用着,小心翼翼地挖出丁香花带走了。
两年后,男人再次来到我面前。他的身材略微有点发福,一张成熟的脸满是沉稳坚毅,又带着些许沧桑。他从车上卸下一盆丁香,拿出小桶小铲,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丁香种在老地方。他给丁香浇了点水,坐下来,抽了几支烟,默默看了会丁香,驱车离去。
他们再也没有来过,在接下的几十年。相逢、离开,人生的因缘际会啊,真是像风一样多变。早己看惯聚散离合的我,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过,每天和日月星辰遥遥相对,和白云打打招呼,和柳树八卦一下人类。沧海桑田,丁香花有一天被人挪走,他们的故事被我扫进历史的坟堆,我连他们的脸都模糊了。
有一天,一个白发老头过来,奇奇怪怪地绕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粗壮的老柳树下。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看样子失望了。第二天,他又来了,带着一盆丁香花。看着他种花的动作,我突然想起了他是谁。他把花准确无误地种在了当年的老地方!
我看着天上的白云,突然有点想天空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