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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最大的福报05
槐花巷在黄龙镇的南门里,而青石巷在东门里。青石巷的尽头有口老井,井台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每一天清晨,总见着青布衫的秋月婆婆提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新采的桑叶。她养蚕六十年,如今七十五岁,动作依然轻捷如燕。
蚕房在祖屋的东厢,推开木门就能听见沙沙声,像春雨吻着黛瓦。秋月从不说话,只用手势教孙女小满如何喂桑叶——要铺得匀,不能压着眠起的蚕宝宝。小满大学毕业后回乡,最初总嫌祖母太慢:“现代养蚕都用恒温箱了…...”
秋月不答,引她到井边。打上来的水桶里漂着柳絮,她指指水中的云影,又指指自己的心。
转折发生在谷雨那天。小满设计的电商方案被甲方否定,赌气躲在蚕房哭。秋月递来一片桑叶,叶脉在晨光中如银线穿梭。小满突然发现,每片桑叶的脉络都是独一无二的地图。
她开始学祖母在喂蚕前对桑树鞠躬,在缫丝时给蚕蛹留生路。最让她惊讶的是,祖母竟记得每只蚕的习性——有的贪吃总抢食,有的文静爱独处,还有只在子时吐丝的“夜香蚕”。
“它们前世都是绣娘呢。”秋月在纸上写,“急着把云霞织给人间。”
小满的直播间悄悄变了。不再推销“纯天然蚕丝被”,而是记录蚕房四季:清明时蚕蚁破卵,立夏时茧如雪海,处暑时蚕蛾产下金卵。有观众说,看她的直播像在听古琴,心里杂草慢慢伏倒。
今春最后一批蚕结茧时,来了一位非常特殊的客人。时装设计师林先生带着抑郁症走进蚕房,说想找“活着的证据”。秋月让他坐在竹椅上,递给他一筐刚醒的三龄蚕。
起初他手指僵硬,后来竟能分辨哪片桑叶最嫩。第七天黄昏,他突然指着一只蚕:“它今天不开心。”秋月微笑点头——那是只即将蜕皮的蚕,确实在绝食。
林先生离开时带走三枚茧,后来寄来件真丝长衫。信里写:“在蚕房学会两件事:一是众生皆苦,二是众生皆美。”
小满这才明白,祖母的沉默不是无言,是让万物自己说话。就像井台的石缝里,不知何时长了株车前草,祖母每日洒水时总说:“你也在找自己的路。”
白露夜,祖孙俩在院里剥茧。月光把丝线照得银亮,秋月突然开口:“福报啊…...”声音像从古井深处传来。
她讲起往事:困难时期,家里靠卖平日里积攒的丝线度日。有一次,遇见一对逃荒的母子,母亲用最后半块银元买丝线,说要绣观音像祈福。曾祖母心软,白送丝线还留他们吃饭。三个月后,那家人带着丰收的粮食回来,原来他们用那束丝线绣的观音,被路过僧人说有宝光。
“后来呢?”小满问。
“没有后来。”秋月把丝线绕成团,“福报不是交易,是本性。”
今年蚕房扩建,工人在梁上发现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历代养蚕人的手札,最早可溯至乾隆年间。有位叫芸娘的太婆写:“今春蚕多病,幸得南邻赠药。虽减产三成,然知邻里温情,反觉丰年。”
小满连夜整理这些手札,发现个规律——凡记录灾年的页边,总有更密集的批注:某年大雪压塌蚕架,村民合力重修;某年桑园生虫,僧人来念《护生经》…...最动人是民国三十年的记录,战火中蚕房收留难民,产妇在蚕簇旁分娩,众人用丝绵裹婴,取名“丝生”。
如今“丝生”的孙女正在巴黎学设计,上月寄来用古法丝线制作的礼服,标签绣着中法双文:“感恩的经纬”。
霜降清晨,小满在井边遇见林先生。他带着康复中心的患者来体验养蚕,有个女孩始终低头不语。当秋月把眠蚕放在她掌心时,女孩突然笑了:“它在做梦。”
那一刻,井台的露珠映出万千霞光。小满忽然懂得:最大的福报,原是把祖母井水般的沉默,酿成让世界解渴的甘泉。就像这些蚕,用一生吐丝,不是为了成衣,而是为了见证——生命与生命之间,本就该如此温柔相待。
暮色四合时,秋月照例对桑林合十。她的祝祷词始终不变:
“谢天谢地,谢蚕谢桑,谢每一次醒来还能看见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