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旧事

辉煌,就如同光和火一样,永远建立在对平凡静淡生活的冲洗和灭毁之上,也许等到某一天再度回望,便会在不经意间感到无比凄寒。

一座城市的辉煌,充斥了人们不断遗忘的过去,人们永远憧憬的未来,还有已经逐渐淡化陌生的现在。

我在绍兴的这座小镇里,平缓度过了已经过去的十三年时间,虽其间曾搬离到了这座小镇的边郊,但是,我所有对绍兴记忆的缘起,大多从这里起始。

几年前,偶然同弟弟路过最开始住所的地方,一时间竟也不自觉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前好像是到了一个从没有去往过的地方,我俩面面相觑,不禁相互感慨这短短几年时间的莫大变化。以后每次路过,我都会稍稍停下站立,也不想什么,只是会不自觉往周遭看一番,看一眼河边已经全部变了样的小街巷,转角林立的高厦也全部替代了院里长满石榴的小宅,一眼望去,倒尽是空荡齐整。我总只站一会儿,便转身慢慢离开。

年龄再小一点,那会,从家去往学校的那条小道上总停着一辆小铁皮三轮车,三轮车头插着一面醒目的大旗,旗正面写着:冰杨梅汤四个大字,转到背面则用狂草写着:段老板!

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如大旗上面写的,姓段,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周围的人都称他作段老板,但他全名叫什么,竟没人知道。

大概是因为我见他总在夏天,段老板总上身一件黑白条纹T恤,下身配着灰白色短裤,一双拖鞋估计是褪了色。现在想来,我竟无法在往日记忆里找见他的其他形象。段老板顶着一个寸头,皮肤黝黑,身材又有点发福,所以很讨附近小孩的欢喜,他笑起来也憨厚的很,总会不自觉半眯上眼。

每次路过,段老板旁边都会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该是他的老婆,姑且就称段夫人了。段夫人是个十足的南方美人,穿着虽说不上艳丽,但也绝不如段老板那般,总还能够赶上些潮流变动。段夫人的一颦一笑总透着优雅,举止文雅大方,甚是迷人,但近旁的小孩只要见她来了,便会不自觉跑窜了去。听闻旁人讲,段老板的老婆也是一个颇有学问的人,因而众人总会当着夫妻两人的面开玩笑,竟不明白为何这样美丽的才女会嫁给段老板,夫妇两人听后也只互相对望,然后转向旁人微微一笑。

段老板卖杨梅汤估计也有些年月了,究其缘由,兴许是怕触及两人的过往,旁人自然不愿多问多说,倒时常往他那多买点杨梅汤。

段老板的冰杨梅汤五毛钱一碗,而且每碗里面总能见着有五六颗鲜红大杨梅浸着,让人见着便不禁口水直咽,想一饱口福。

那年我五年级,刚到绍兴,母亲带我路过那处地方,我知道那里有卖杨梅汤喝,便记住了。有时候等口袋里终于攒了有五毛零花钱,一放学我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小铁皮三轮那里跑去,然后把口袋里仅有的五个硬币摆在地面上一遍遍数了起来,最后才攥着五个硬币,慢吞吞的展开摊在小车上。

“一碗冰杨梅。”

“是叫谁给你一碗杨梅汤?”那是段老板第一次见到我,他的声音有些浑厚,让我听着不觉有些发抖。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那大旗上的三个狂草大字,竟不晓得该如何念,便一时低了头没有说话。

“给,记得以后要叫段老板!”段老板那三个字他说的很重,接着他便把一碗杨梅汤递在我手上,确认我拿稳了才慢慢松开了手。

那会儿,旁边几个小孩总探头探脑的躲在树后面,我以为他们是想抢我喝的,便拿在旁边顾自急忙喝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盯着看段夫人,等她走开了,那几个小孩才从树后跳了出来,然后甜甜地喊着,“段老板,我们来买杨梅汤了。”几个小孩声音很甜,故意把段老板三个字拉的很长,段老板也一改对我时的严肃表情,顷刻就笑的格外灿烂,他往周围看了一圈,高兴地打好了杨梅汤,然后招呼他们过来,小心翼翼地一碗碗端到他们手上。小孩一个个接过杨梅汤,并往段老板手里递了钱,就都一个个跑了开,往树边一挤,欢喜地喝了起来。

“小文,你今天又没有带钱吗?”段老板看着几个小孩都走开了,却唯独一个小女孩低着头站着,双手不断搓着衣角,便很温柔地问了她,女孩点点头没有说话。

段老板抬头看了看周围,确定他老婆没有走回来,便拉起小文的手,“小文,这次你别告诉你段嫂就成!”小女孩点点头,也欢喜地接过来杨梅汤,一个人走到边上喝了起来。

段老板看着几个小孩有说有笑的站着喝着,一时间望着他们,也憨厚的笑了起来。

我一直盯着他们看,这会儿才发现他们的碗比我的大了一圈,一时间有些发愣地端着碗,只呆呆地看他们喝着。段老板好像发现了我,走到我旁边刚想开口,段夫人已经从转角缓缓走了出来,段老板一看停住了脚步,目光不自觉移向了那几个孩子。几个小孩正喝的欢,突然看到了段老板的眼色,又见着段夫人缓缓走了过来,就拿起碗把剩下的杨梅汤一骨碌都喝了下去,也顺带着把杨梅都塞进了嘴里,然后轻轻搁下碗,一起身撒腿就都跑开了。

我看着他们匆匆跑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拿着碗站着有些失神。这会儿才注意到刚刚那个小女孩还在,大概是年纪很小的缘故,她很安静喝着,连捧着碗也小心翼翼的,丝毫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段夫人走到段老板跟前,看着他的不自然神情,又看了一眼树边落下的几个大空碗,大概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她眉头微微锁紧,顾自叹了口气,然后有些责备的盯看着段老板。段老板双手不断把弄着碗勺,咧嘴笑着看着段夫人,然后又轻声地说,“他们都付了钱了。”

段夫人再往树边瞅了一眼,她的嘴角微微蠕动,好像一直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人就这样站着。

我看他们站着好一会儿没说话,便开始接着喝手边的杨梅汤,过了一会儿,我喝完了正起身准备走,不远处小女孩也突然站起了身,轻轻往两人方向走去。

“段嫂,您做的杨梅汤真好喝!”小女孩说完话,轻轻把碗搁在三轮车上,突然间眼神耷拉了下去,“段嫂,您别怪段叔,小文这次又没有给钱,等我奶奶的病好了,我一定把钱都给补上!这样,笑笑哥哥的病一定能治好了。”她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周围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小文!”段夫人突然蹲了下来,半跪在地上,一把将小文抱在了怀里,段老板也只往远处望着,放下了手上的碗勺,竟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夕阳下,我看着段老板眼角微微触动,好像被风吹了一样。我只记得往后的两年里,每当我再路过买杨梅汤时,那些小孩依然会等段夫人走开了再跳出来,然后甜甜地喊:“段老板!我们来买杨梅汤了!”他们总故意把段老板三个字拉的很长,如夕阳般,段老板也一直笑着。大概是心情好了,我每次称他段老板时,他也总会给我舀上一大碗,然后在旁边静静地着看我喝完!

上初中那会儿,因为搬离了原先住的地方,便很少会路过那条街巷,也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以后偶然路过,那块地方已经换了一个小三轮车,同样卖杨梅汤,但是听旁人说没有段老板的那番实诚,那杨梅汤也稀的没有什么味儿,比水还淡。终于,连小孩子也不愿去光顾,渐渐地那辆三轮也再没有出现。

前年回去,跟朋友聚在一块儿吃饭,住在那块的朋友突然说起,那条街巷有段时间特别热闹,摆了很多小吃摊,人来人往的。之前在转角处还总停着一辆小三轮,三轮车头插着一块大旗,正面写着:冰杨梅汤,反面则用狂草写着:段老板,三个大字!车旁边总站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有时候会有个看样子上高中的女孩跑过来,该是他们的女儿。

“现在段老板还在吗?”我一时间想起了小学时候的味道,便兴起追问了友人。

友人摇摇头,“他老婆管着杨梅汤,他自己便做些烧烤了卖,平时去关顾的人倒是挺多的,有时候竟还得排队。我去过几次,虽然说不上多么好吃,但还算是实惠有料,不过那杨梅汤真是不错。”友人说起,双眼都冒着金光,但是他的神情很快便暗淡了下去,“不久前小镇规划新城,那条街巷上的所有小摊都被除了去。”

我听着,竟觉得有些失落,朋友后面说的话便再听不进去,后来,渐渐也就断了这番念想。

去年夏天回去,跟几个朋友相约着在镇上聚聚,便由住镇上的友人招待我们,友人故作神秘,说是晚些带我们去一处小摊上吃串,几个朋友听着,便有些失了兴趣,这串在哪还会没吃过。

“这串可不比其他的!我年幼时听家里老人讲过,那小摊的老板过去是一名才子,刚毕业就给留在大学里教书了!”友人说的饶有兴致,我们听的也顿时来了兴趣,便应了他的安排。

我们去时,天刚微黑,镇上小街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灯火斑斓缭绕,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不免让我有些诧异,想来这些年常在北京上学,很多原先熟透的地方竟也都忘记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友人已经领着我们挤过人群,在一处小摊位上坐了下来,我看了一眼旁边,满满的都挤着人。

“杨浩,你别看这乱,这地方可够火的,我跟你说,我之前来从没有坐过,都得站着,这桌位子还是我死皮赖脸求着老板才给定下来的。”

“段老板,五瓶冰啤酒!”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做东的友人已经吆喝起了老板,我一听着,甚是迷糊,想来大概是我弄错了。

“啤酒可没,杨梅汤管饱。”老板说这话时,已经把一大盆烤串拿到了我们跟前,“你小子定这么多能吃的了吗?”

“段老板,我们这里可有五个人。”友人说完,段老板已经把五大碗杨梅汤摆好了在我们桌前,一大碗里面还沉着好几粒大杨梅,我只眼盯着看,竟不晓得如何下手。“段老板,就给我们搞几瓶冰啤吧!光喝杨梅汤也没那么有劲,要不跟我们喝几杯,我看段嫂也不在!”说着,友人往四周仔仔细细看了一圈。

段老板一阵迟疑,便让帮忙的人往别处买啤酒去了,“只此一次!”说罢,便拿了一把凳子坐到了我们边上。

“段老板,段嫂跟小文上哪儿去了?”做东的友人给我们都满上了酒,便举杯唤起了我们。

“送小文到杭州上学去了!”段老板憨笑着说完这话,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看过去,他的脸上尽写着喜悦,但很快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完,段老板顾自举起一整瓶啤酒便往肚里灌,也再没说的什么话。

“段老板,说说你跟段嫂的事吧。”友人趁着酒打趣地问他。

“这有啥好说的!”段老板回过神来,看着我们,脸竟有些微红,引得我们几个都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泛黄的夜灯下,依然穿着如当年的条纹T恤,搭着灰白色短裤,脚上穿着褪了色的拖鞋。只不过再难寻得他眯眼时的笑容。

“各位,你们慢慢吃着,我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段老板同我们干完两瓶啤酒,便起了身,往人群中走了去。

他走着摇摇晃晃,在夜灯下的背影拉的很长。我放下酒杯,终于拿起来搁在跟前的杨梅汤,一大碗都往肚里喝了去,抬起头,伴着灰黄的路灯,正望见摊上挂了一副大旗,正面写着:冰杨梅汤。

我仔细嚼着嘴里的大红杨梅,想,要是绕到背面,该还是用狂草写着:段老板,三个大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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