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遇上好年景,风调雨顺,地里多打了几担粮食,家乡人是要唱大戏庆贺的。
时间基本都定在农历的六七月间,因为这时候农忙刚过去,秋忙还没开始,学校里也放了暑假,农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闲暇时间,正好适合唱台大戏热闹一番。
由乡政府牵头,召集几个颇有威望的乡绅,或者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起商量“写”戏,“写戏”就是请戏班子。其实乡政府也有他们的打算,唱一次戏,不就拉动一下本乡的经济发展吗?
“写”戏当然“写”本县秦腔剧团的戏,自己县的剧团,自己人不支持谁支持?
几个头面人物定好了唱戏的日子,就写了黄帖,确定要唱的戏目以及要付的酬金。
街道上有长期生意的人是要捐钱支持民俗活动的,各村村委会也一样。不过具体数目根据各人能力所定,不强求。唱戏期间街道摆小摊的也要收一点费用,比如饮食摊每家每天收五块钱。
戏台就建在街道一个显眼且宽敞的地方,每个乡几乎都会有个戏台,平常基本闲置,这会稍作打扫干净稍作装扮就可以用了。
街头巷尾喜气洋洋,热热闹闹,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赶大集唱大戏家家都要待客,小媳妇儿回娘家请爹娘,大闺女小伙子约同学相好,爹娘也都把出嫁的闺女叫来听戏,戏班还没有来,唱戏的消息就已经越传越远了。
开唱那天,戏院里锣鼓震天,大路小道上,自行车架子车哐里哐当往戏场里赶。
卖糖葫芦的车把上捆着草杆,草杆上扎满了火红的糖葫芦。
卖麦芽糖的边蹬车边粗门大嗓吆喝:“卖麦芽糖咧,好吃不黏牙,卖麦芽糖喽”。一路吆喝一路走,一直到戏场里。
卖瓜子核桃苹果西瓜的驮着草篓,都急急往戏场里赶,不为听戏,怕去晚了别人抢了生意。
戏院旁边还有卖凉粉凉皮鸡肉麦饭油糕油饼麻花的小摊,一股一股浓郁的香味直刺入人的鼻孔。
戏院的入口(出口)处还有卖水的小子,旁边放着两个铁桶,一桶井水,一桶凉茶,井水一分钱喝一洋瓷缸,茶水两分钱一洋瓷缸。真是佩服这些生意精,卖水也能想出来。不过一会瓜子麻花鸡肉麦饭吃的喉腔干涩,吃再多水果也不顶用时,就不得不佩服这几个卖水小子的远见了!
戏场里已经人山人海了,儿孙们怕挤了自家老人,支好架子车,铺上棉被,叫老婆儿坐车里听戏。老头儿爱打群儿,都是自小穿开裆裤长大的,对脾气说得来的,提溜着小马扎、木板凳,坐在戏场中间眯着眼听戏,一支旱烟袋你抽几袋递给我,我抽几袋递给你,一包旱烟一支烟管能传十几个人。
姑娘们却偎成一堆儿站在边上听,小媳妇儿听戏手也不闲,拿着大鞋底,低头纳几针又赶忙抬头瞅几眼。
这会儿,那些毛头小娃儿都变成了猴子,有的爬上树杈,趴在墙头上看;有的挤到戏台前面,蹲在地上看;有的干脆爬上戏台,骑在戏台边看;还有的一个劲斜着眼睛往人家后台看。孩子们实在碍事了,戏台上自会有人出来把他们赶下去,不过一会儿,又有娃娃坐上去了。
戏场外边靠着树听戏的那一对对俊男俏女,其实不是为听戏,是借听戏来会心上人了。乡里人重名节,就算订了婚,没事没非的爹娘是不会叫自家的闺女去会准女婿的,有情人难见面,急得眼泪眶眶里转。这下好了,机会来了。
唱大戏了,这可是个约会的好机会。悄悄托人带个话,约好地方,买串冰糖葫芦、买袋瓜子、称些水果放到对象手里,站在人少的树趟子里含情脉脉,有一搭没一搭地红着脸说说悄悄话,好好地缓解一下相思之苦。
戏院里热闹得像起了火,好几个月没见面的亲戚,好久没拉拉家常的老姐妹,还有彼此新添的小孙子,都是要向他们尽尽地主之谊的。拉着手坐在卖凉粉的凳子上,请吃碗凉粉,给买盘油糕,给小孩买根麻花,咱们的情谊不会因时间和距离而缩减半分!
戏一般唱十天。每天只下午和晚上唱,上午戏班歇嗓子,熟悉戏文。
像《窦娥冤》、《三娘教子》、《铡美案》《白蛇传》等这些戏目,大部分老人都耳熟能详,但看得还是乐呵呵,评头论足,仿佛个个是行家里手。
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也是我们姊妹盼望已久的,只是不一定都能去成。
记得有一次,大妈的父亲也被请来看戏,大伯一早就用架子车拉着老人先走。大妈收拾完家里,骑自行车去作陪。大妈的骑自行车是近两年才学的,一个人骑都困难,更别说载人了。当她偷偷摸摸推着自行车躲着大姐二姐和大弟,刚跨上车子要用力蹬时,二姐就从旁边的麦草垛背后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着要跟去。
大妈回头喝止无效,看二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随口喊到:“你要能跳上后座我就带你去。”二姐二话不说,猛一跳——好吧,跳车子那边去了……滚了一个跟头立马站起来,跑到车子跟前进行第二次起跳。这一次竟然稳稳地跳到后座上了。那速度,那身手,大妈哭笑不得,只得带上她。
其实最有意思的是晚上去看戏,父亲和叔叔们拉着架子车,把我们几个孩子全部拉在车上,半下午就动身,我们一路叽叽喳喳吵闹着,完全不知道走了多久。
到了戏院,天差不多麻麻黑了。
他们会找个地方把架子车支好, 然后分头买来西瓜、麻花、葵花籽等零食。给小孩子每人分一份。我们几个坐在车子上,边吃边玩,偶尔抬头看一眼戏,别提有多么开心了。不等戏唱完,我们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父亲叔叔们就拉着架子车和熟睡的我们,结伴回家。
看戏是农家最热闹的时日。然而今天,这种热闹早就不复存在:戏台早就被拆了,青壮年涌入城里打工,农村留守的是老人和小孩,家家电视,人人手机,谁还有耐心顶着太阳披着月光认真地听完一场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