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白桦林(一)

图片来源于网络

陈燃遇见白桦那年,腊月里的大暴雪连续下了四天。因为没有工作,陈燃已经差不多半个月没出门了。

爸妈对陈燃,已经无可奈何。初中尚未毕业,陈燃已经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燃哥,几个兄弟整日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

前些天一个兄弟刚刚进了局子,幸好那天陈燃去了山里的舅姥家,否则,现在的他应该和兄弟在一起啃着冰冷的窝头。

三姨家的樱子前几天写信过来,说要带一个女同学一起过来玩。陈燃心里清楚,父母嫌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早就想找个人管管他了。不过,等结了婚,说不定谁管谁呢?陈燃心里想。

大雪把屋门掩住了,陈燃听见敲门声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推开。门外站着樱子,后面还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女孩。樱子一把将女孩推进屋里,对着陈燃说:“哥,快拿把扫帚给我俩扫扫雪!”

陈燃转身进屋,从炕上拿了一把小扫帚,递给樱子。樱子笑呵呵地看着陈燃,又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女孩,对着陈燃说了句:“哎呦,还怪害羞的。”樱子扫完二人身上的落雪,撩起门帘拽着女孩进屋了。

屋里的窗户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霜花,炕上整齐地叠着炕被,旁边放了一个枕头,枕头上是看了一半的《射雕英雄传》。

炕头的小火盆里烤着土豆,吱吱作响。闻着土豆的香气,樱子一把抓了一个,放到女孩手里,让她暖暖手再吃。

女孩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不说话。陈燃先开了口:“我叫陈燃,是樱子的表哥,很高兴认识你。”说着,向女孩伸出了右手。

女孩看了看樱子,将手里的土豆放在炕沿上,摘下了手套,却没有去握陈燃的手。只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好,我叫白桦,是樱子的同学。”

樱子坐在白桦边上,陈燃站在离她俩不远的写字台旁边,两脚一抬,跳上了写字台。他坐在写字台上,压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还有点冰屁股。可他看着坐在炕沿的白桦,心里竟然一阵发热。

白桦的脸冻得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薄薄的嘴唇,长发披散在肩头,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穆念慈。

樱子看了看陈燃,咯咯笑了两声,道:“哥,你眼睛都看直了。我前天到的你们镇上,在白桦家住了两晚。今天她爸妈都出去了,大中午的,我俩也不会做饭。白桦家离你家就隔着一条街,我就把她带过来找你蹭饭了。”

陈燃一听,立马撸起袖子,说:“别的我不会,蛋炒饭可是管饱。樱子,你去外屋帮我拿几个鸡蛋,哥给你们露一手。”樱子起身去外屋拿鸡蛋,白桦也站起身,说:“我给你俩打下手吧。”

陈燃看看她,说了一句:“你还是在屋里歇着吧,外屋冷。”没等白桦搭腔,樱子先开了口。说:“呦呦呦,哥,你咋从没心疼过我呀?”陈燃瞪了樱子一眼,说:“就你话多,快点打鸡蛋吧。”

白桦见也帮不上什么忙,又回了屋。她拿起枕头上那本《射雕英雄传》,快速翻了几页,只见书的扉页上画了一个美人头像,明眸皓齿、朱唇微启,头上簪了一朵白绒花,更是清雅端庄,从画里就能看出作者对这位美人的青睐。

旁边写着,“眼波流转、玉立亭亭——穆念慈”。书的右下角,则是陈燃两个字,还有一个日期,1990年12月。

不一会儿,樱子端了一大碗蛋炒饭进来。白桦放下书,过去接碗。陈燃把白桦这一系列动作都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你也喜欢《射雕》?”白桦一边将大碗中的蛋炒饭舀到三只小碗中,一边点点头,陈燃继续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看吧,反正我也已经看了两遍了。”

白桦把碗递给陈燃,微笑着说了句:“真的可以么?”这时,白桦的指尖触碰到陈燃接碗的右手,她迅速将手缩了回来,但她仍能感觉到陈燃的手暖暖的。

冬天日色短得很,三个人吃完饭已是2点多,又玩了一会扑克牌,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外面的雪没有停的意思,樱子给陈燃使眼色,让他送白桦回家。

陈燃披起绿色的军大衣,拿起了白桦挂在门边的书包,并将那本《射雕》塞进书包里,送白桦出门。他打开院子里的大铁门,见到门前的小路一片苍茫。

小路很窄,他和白桦并肩而行,白桦将厚厚的围巾围在鼻子上方,嘴里呼出的热气,使眼睫毛都结了白色的冰霜。陈燃就想,这姑娘真可爱,迎着大雪,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是不是就直到白头?

这时,不知谁家的狼狗没拴链子,突然汪汪叫着扑到栅栏边上。白桦“啊”地一声,吓了一跳,陈燃一个箭步过去,将白桦搂在怀里护了过来。幸而这家大门紧锁,狼狗没有蹿出来。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待陈燃晃过神来,白桦已经从自己怀中挣脱,说了句“谢谢你。”她整了整衣领,陈燃却看到她的脸更红了。

走了一条街,到了白桦家门口。白桦拽过陈燃肩上的书包,低声说了一声再见,转身跑进院子。陈燃愣愣地看着她跑进院里,再看着她关上屋门,灯亮了,他才发现,天都黑了。

陈燃一路哼着小曲,到家听见樱子在里屋和大姐聊天,见他进来,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做声了。

陈燃知道樱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他也懒得搭理。躺在炕上,他一遍遍回想今天见到白桦的情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开始放亮。

冰冻得越来越厚,天气也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陈燃知道,滑冰的时候到了。刚刚吃过早饭,陈燃就到里屋叫起了樱子,问她去不去滑冰。

樱子睡眼惺忪地说:“我今天约了二强,才不要和你去滑冰呢。”二强是樱子新处的对象,陈燃知道他俩正在新鲜期,俩人平时不在一起全靠书信联络感情。陈燃也不想给他们当电灯泡,便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走着走着,过了一条街,他竟然就到了白桦家门口。他默默等在那里,感觉白桦一会儿就会出来。大概半个小时过去,陈燃的脚已经冻得发木,他一边跺脚一边来回溜达。

这时,白桦家的大门开了,出来一个40多岁的男人,陈燃觉得这个应该是白桦的父亲,便迎上前去。“白叔叔,我是白桦同学的哥哥,白桦在家么?”

中年男人将陈燃从头打量到脚,露出了一丝微笑,说:“在呢,你找她有事么?”陈燃本来不知自己为何来到这里,被人一问,却突然想起今天要去滑冰。他回答道:“白叔叔,我们约好今天去滑冰的。”

这时,白桦从屋里出来,看到陈燃站在院子门口,便穿着棉袄跑过来,她对着父亲说:“爸,这是我同学的哥哥,昨天我借了他的书,说今天还他,他来拿书。”白桦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陈燃看着白桦,笑容里露出一丝尴尬。

等陈燃进了屋,说了刚才见到白桦父亲的经过,两个人相视一笑。看来,他俩在白桦的父亲面前都露出了马脚。

白桦穿戴整齐,和陈燃一起出了门。

冰场,是陈燃经常光顾的地方。每次在这里滑冰,他几乎都是场上的焦点。他听别的女生在边上议论,说他长得像《上海滩》里的强哥,他知道那个演员叫周润发。

有时候,也会有女孩子过来,主动向他请教溜冰技巧,他每次都礼貌地回答她们的问题。但他从没带任何女孩子一起来过,他觉得,自己要带的那个人,一定、必须、肯定得是自己喜欢的人才行。

陈燃等白桦换好冰鞋,牵着白桦的手,走上了冰场。他耐心地将一次次摔倒的白桦扶起,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迈开第一步。白桦很聪明,不到20分钟,她已经能慢慢地滑了。

陈燃靠在扶手边上,看着白桦踉踉跄跄地滑出100米。盯着她的背影,陈燃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要和白桦结婚。

白桦站定慢慢转身,她看向陈燃。陈燃嗖嗖两三下,滑到白桦身边。他拉起白桦的手,这一次,是双手。

三个月后,陈燃和白桦结婚了。白桦的肚子,已经一个月了。

婚后,白桦和陈燃住在陈燃家的西屋,陈燃的父母住在东屋。陈燃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已经结婚了,小妹最近处了个对象,几乎也不回家了。

陈燃的母亲是个挑剔的人,对于陈燃的婚事,她总觉得有些遗憾。白桦母亲早逝,家里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她觉得白桦是家里的大姐,家庭负担肯定重。可惜当时陈燃和她提起要结婚时,白桦已经有了身孕,她觉得这婚事也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白桦怀孕以后,反应很大。经常吐得昏天暗地,家务也没力气料理。陈燃母亲说过几次,白桦从不顶嘴,但陈燃总是护着媳妇儿,陈燃的母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十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陈燃和朋友三哥在镇上开了一家歌厅,生意红红火火,陈燃的儿子也出生了。他给儿子起名叫陈鑫,希望他的到来,能让这个家日进斗金,越过越好。

自从儿子断了奶,白桦便经常来歌厅帮忙,除了帮忙采买歌厅的食品,其他的事她从不插手。

90年代的歌厅,都会有几个自家的姑娘,负责给客人点歌、倒酒,有时也会陪陪酒,但在歌厅里没有其他服务。

陈燃的歌厅里有一个叫芳芳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个头高挑,很受客人欢迎。她和三哥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天,白桦准备收拾一下早点回家,正准备出门,芳芳迎面走了过来。她走到白桦身边,不客气地说了句:“嫂子,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白桦待人一向礼貌客气,见到芳芳的这幅模样,心中倒是有点没底。

芳芳径自坐在白桦身边,点了一根烟,慢慢吸着,开口便道:“我们换男人吧!”白桦闻着芳芳身上混合着烟味、酒气和香水的味道,一头雾水。

“嫂子,你可能不知道,但咱们歌厅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和燃哥睡过了,三哥也知道。他俩为我的事基本闹掰了,但我不后悔,我看上燃哥了。”白桦一时语塞,她觉得芳芳是在开玩笑,起身便要离开。

这时,陈燃走进来,拉起芳芳的胳膊,大吼:“你喝多了!胡闹什么?”白桦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闪过的却是陈鑫早晨对她喊“妈妈”的场景。她直接冲出房间,连包都忘记了。

这件事过了不到一个月,芳芳就走了。随着镇上的歌厅越开越多,陈燃和三哥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白桦从来没再问过陈燃这件事,两个人却有点不像从前了。

歌厅最后兑了3000块钱,陈燃和三哥对半分了。

陈鑫已经四岁了,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级。陈燃和白桦商量,想出去赚钱。可是,陈鑫最近总是发烧,白桦带着他看了几个医院,都不见好。

拖了一周,陈鑫身体日渐消瘦,两个人开始担心起来,也再没有讨论过出去赚钱的事。

陈燃的妈妈让他们带孩子去市里的大医院,好好瞧瞧。陈燃揣着出兑歌厅的1500块钱,一路竟有些忐忑起来。

陈鑫从小身体就好,就连换季的感冒发烧都几乎没有。这一回,病得有些太突然了。

市里的诊断书下来,白桦抱着陈燃大哭——白血病。陈燃把所有的钱放在医生面前,求医生救救他的儿子。医生说,有条件的,换骨髓,没条件的,只能保守治疗。

陈燃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有条件还是没条件,他以为这1500块钱在镇上已经算得上一笔巨款,却没想到,进了医院,可能只是陈鑫一周的治疗费。

陈燃从市里赶回家,开始向周围的亲戚朋友借钱。可是,当年那些一起混日子打架的兄弟,只给陈燃凑了500块。陈燃突然明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陈燃拿着这500块钱回了医院,还没进门,就看见守在陈鑫床边的白桦,短短几天,竟然瘦削地像变了一个人。

这时,陈燃的呼机响了,上面显示:“燃哥,我有钱。芳”

白桦转头看向陈燃,陈燃急忙揣起了呼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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