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双脚陷在泥泞里,像两截生了根的树桩。他俯身时脊背弓起的弧度,几乎要融进南方七月白热的阳光里。水田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的山影,田埂上横着半瓶早已被晒温的凉茶,瓶壁凝满水珠,无声地滑落。
“爸,歇会儿吧。”我立在田埂上喊他。声音被无边的绿浪吞没,只剩稻叶摩擦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沉闷的呼吸。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脊梁的弧度似乎更弯了些。他左手攥着一把稗草,右手握着的短镰刀刃上沾满泥浆,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浑浊的水花。那镰刀在他手上驯服如身体的一部分,划开水面时发出“嗤啦”的轻响,是这片喧嚣的绿海里唯一锋利的声响。
我终究卷起裤腿踩进田里。凉滑的淤泥瞬间裹住脚踝,细碎的稻茬刺着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钉板上。父亲这才直起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在古铜色的脸上拖出一道泥痕。他的眼睛在烈日下眯成两条缝,浑浊却锐利,像鹰隼扫视着连绵的稻浪。
“虫眼多了。”父亲的声音带着粗粝的沙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他粗糙的手指捏起一片稻叶,叶面上密布着针尖大的孔洞,透出背后白亮的光。“你看这窟窿……跟筛子似的。”
他的手指捻着那片残叶,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捏着的是全家沉甸甸的指望。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浓绿深处确实浮动着病态的斑点。父亲佝偻着背脊,一株株翻检着稻秆,脊梁骨在汗湿的旧衫下凸起嶙峋的棱角。他沉默地拔除病株,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角力。
日头缓慢地爬向天顶,像一盆熔化的铁水倾倒在田野上。父亲的脊背湿透,深蓝布衫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肩胛突兀的轮廓。每一次直腰,他的脊骨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他抓起田埂上温热的茶瓶,仰头猛灌,喉结剧烈地滚动,茶水混着汗水从下颌滚落,砸进泥水里。
“爸,我来吧。”我接过他手中泥泞的短镰。镰柄残留着他的体温,一种粗粝的暖。父亲没说话,只疲惫地摆摆手,在田埂坐下。他摸出旱烟袋,枯瘦的手指捻着烟丝,打火机“咔哒”了几声才点燃。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缠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我学着他的样子躬身下去,镰刃划过水面。淤泥吸吮着双腿,沉滞如铅。不过片刻,腰背便酸痛得如同断裂,每一次弯腰都像在对抗无形的重压。父亲沉默地抽着烟,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投向稻海深处,眼神沉重如坠着铅块。他吐出的烟圈在热浪里迅速消散,如同被这无情的土地悄然吞噬的汗水与气力。
傍晚的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最后一抹余晖熔金般泼洒在稻穗上,父亲立在田埂尽头,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脚下是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几乎要触到田埂的另一端。他弯腰拾起我遗落的草帽,指腹抚过帽檐的一道裂口,动作轻缓。
“回吧。”他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却奇异地落进暮色四合的宁静里。他转身踏上归途,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脚下碾过碎石土块的闷响,一声声,沉甸甸地敲在田埂上。
我跟着他走,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稻浪,在晚风中起伏涌动。沙沙……沙沙……那声音温柔又浩大,像大地深沉的脉搏,又像父亲一生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沉甸甸地落进我的心里,成了无声的磐石。
父亲从未说过田间的苦,他的脊梁弯成问号,汗水渗进土地便是答案。稻穗低垂时,那沙沙的声响,是他用一生写就的信笺——土地以缄默承受所有耕耘,而父亲以脊梁丈量生存的深度,在每一粒饱满的谷子里,刻下无字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