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不断的季节,在能触碰到灼热气流的夏,确切的时间是某个早晨,天麻麻亮。
哥哥在床头呼呼沉睡,电视亮着黑白屏幕,夹杂雪花点和轻微的嘶嘶噪音,这个点儿有时播放新闻,有时重播昨晚最后一档电视剧,大多数时候因为天线问题什么影像也放不出。
我躺在哥哥身边,等待着一个影子进来,果然就有一个人进来。隔着蚊帐,我用余光瞥见奶奶,她趿着鞋走路,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我微闭着眼,她的丰满的摇摇曳曳的轮廓,像一只硕大的风筝,飘到我的眼前。
奶奶揭开蚊帐看看假装熟睡的我和睡的香甜的哥哥。朦胧光影里,从绣花线般粗细的眼缝,我偷瞄了她的笑,甚至连她额角上的皱纹、包发的丝帕、做农活专穿的葛布衣服我也一并瞄见了。
她轻声地出去了,一起把我的视线带到了窗外,院子里布满金色的阳光。好几天梅雨时节积攒的光芒此时迸射而出,灿烂、纯粹,充满圣洁之感,仿佛来自上帝,来自神佛。那些耀眼的光芒里,我闻到了麦垛子最浓烈的香醇的味道。
麦子堆在院子里,被团成煎饼状,牛拉着耙被人赶着在麦子上转圈跑,麦粒在耙钉的绞割下脱离。把脱粒的麦秸秆旋绑在光溜溜的高而直的柏树上,这些看似无用的草秆子,可以引火,可以喂牛,可以给牲口垫窝,还可以蘸肥皂水吹泡泡。
院子里的麦粒昨晚已收袋装仓。几只花母鸡带着小辈们扒拉石缝里残留的麦粒,它们偶尔咯咯地叫着,让人心里莫名酥痒,我常常想扔块石头赶走它们,或者扑过去抱住它们一起睡,却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力气。
我很清醒地躺着,厨房传来两位老人说笑和拾掇碗筷的声音 。看起来他们的心情非常不错,可能因为最后一拨儿麦子终于完成所有工序,倍感不易。
昨天放学回家,他们告诉我,“娃,今年麦子长的好”,或者,“今年菜籽金黄黄的”,“今年谷子绿油油的”,“今年玉米有碗粗”。
“哇,我想去看看!”
然后我就背着小手像农科专家一样到田地间“视察”,胡乱转悠时,便采些野花插到塑料瓶里。
问婆婆:“漂亮吗?”“漂亮!”
问爷爷:“漂亮吗?”“漂亮!”
为了公平起见,交换意见时,他们同样问我:“怎么样?今年的收成好吧?”
“哇!比别的家都好。”
“那当然啦!”
我并不是敷衍他们,庄稼确实好,庄稼好,他们就开心,我也开心。
我想起他们的话,忍不住藏在被窝里嘻嘻偷笑,哥哥瞅了我一眼,翻身继续睡。我像个肉滚滚的虫子从他身上蠕动过去,光着脚滑落到地上,顾不得床板把脚踝打得生疼,搬了椅子靠坐在圆柱旁,同屋檐下的狗,瓦片上的猫一起发呆。
几只蝴蝶扇着花白的翅儿,闲逛到一个装满了牛草的背篓上,繁茂的青草堆里伸出几枝藁本花,我脑袋里原是迷迷蒙蒙的,见蝴蝶飞亦如梦里镜画一般,眼神儿痴痴地盯着,忽上忽下,却在那叠叠的草叶子下面瞅见三个大麻梨,旁边插着镰刀。
我选了个颜色深的梨,懒得削,连皮带瓤啃了一口,清甜的汁水从舌尖流到喉咙,凉凉的淌进胃里,满是享受和惬意。
“哈哈,这娃儿悄悄起来了。”奶奶看到我坐在地上啃梨,笑着说,“快十一点了,才起床,赶紧叫你哥吃早饭,我要走了。”
“去哪儿?”
“湾里田里的豌豆胡豆熟了,我和爷爷割回来,免得叶子老了,牛不吃。”
“你们还没吃饭呢!”
“哪有功夫吃,忙着收麦秆、堆麦秆,挤出时间来做饭,你爷刚放完牛回来,我们都没空,一早上干了多少事,你们还睡懒觉,大清早空气好,有什么睡的!我走了,赶紧叫你哥起床!”
“晓得。”
我靠在柱子旁,奶奶从我身边过去,把草倒到牛圈去。爷爷把牛拴到树荫下,奶奶左右肩挎着背篓,爷爷接过去一个,两个人叨叨了两句,上了浅坡,向田间小路走去。
我想每日差不多都这个点儿吃早饭,竟分不清早上和中午。耳朵里全是嚼梨的声音,蝉声又愈发聒噪起来,把人吵清醒了,才想起确实饿。我叫哥吃饭,他“嗯嗯”了两声没有动弹,我只顾着厨房的香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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