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祭长风(七)

雍州城的雨水数日不绝,接踵而至的劫难却没能阻挡春的脚步。放眼望去,杨柳含烟,江水成碧,远近皆是盎然之景。

阵阵春雷过后,遍布山林的虫豸从沉睡中苏醒,开始潜行于暗无天日的地底,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檐下紫燕的巢穴还没有迎回它的主人,倒让新来的不速之客捡了现成的便宜——一只长腿蜘蛛占据了檐角作为领地,不过须臾,便悄悄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是一张精巧细密的网,近乎透明的蛛丝延伸成无数脉络,似陷阱中布下的一根根锐利银丝,在风雨中飘摇不定,隐隐约约闪露危险的锋芒。


雍州狱,走道深处。

慢吞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啪嗒”一声被打开,狱卒拎着叮当作响的锁链,对着角落一人嚷道:“喂,换地方了,你出来。”

那人面向着墙壁,半边脸都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陆怀风。”狱卒翻开盖着府衙大印的文书,以手代目寻了半天,指尖停在一个赤笔圈出的名字上,“你是叫这名字吧?”

“正是。”那人抬起头,露出藏在暗影中的半边脸庞。微弱的日光落在点点尘埃里,使得他的脸色似乎格外苍白。

任谁都不会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华阳派仙长,如今却因杀人的罪名被困于这昏暗污浊的牢狱。

“那便对了。”狱卒“啪”地合上手中的文书,似笑非笑道,“杀人偿命,时候到了。上头判你于西市示众三日,三日后就地处决。”

闻言,陆怀风的神情并无多大波动,似乎早有预料:“那我师弟师妹呢?”

“你说你的同伙?”狱卒冷笑出声,“自然是和你一样,难不成还能放了?”

陆怀风垂下眼,细长的睫毛在鼻梁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勿要再说废话,赶紧随我走,上头催得紧呢。”狱卒抠了抠耳朵,不耐烦道。

陆怀风顺从地走出牢房,跟着狱卒穿过长长的走道,两旁的求救哀嚎不断地落入耳中。

他稍稍加快了脚步,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并非是他有意视若罔闻,只是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出了雍州狱的大门,外面早停了三辆囚车。狱卒把陆怀风拽到其中一辆车前,然后粗暴地关进去,就像对待一头穷凶极恶的猛虎。

不多时,洪齐和阮无忧也被带了出来,同样被塞进了囚车。

三车并驾,慢悠悠地向城西而去。

“他们怎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陆师兄,你快想想办法呀!”阮无忧又委屈又难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从前在华阳,师兄师姐都宠着,小姑娘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是以如今将上刑台,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情绪,瞬间掉下泪来。

陆怀风默默地低头,盯着自己手上紧紧缠绕的绳索。

绳索上暗纹密布,通体流动着淡淡的金光。

这几日来,他曾数次尝试挣脱这绳索,但均以失败告终。每当他想要运行灵力,强行冲破束缚之时,便觉得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自己,致使灵力滞塞,运转不通。

如若他猜想得不错,这绳索便是传闻中有克制灵脉之能的缚灵索。但是这种绳索原本的用途,是在抓捕凶兽之时,为了防止其暴起伤人而施加的捆束,从未听说缚灵索能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陆怀风何德何能,竟在雍州城与凶兽享受了同等的待遇!

风雨不止,长夜不息。

阮无忧嘤嘤的哭声断续传来,在这瓢泼大雨里增添了一丝悲凉。

“抱歉。”陆怀风低声喃喃,“事已至此,我也想不到脱身之计……只怕我们三个是不能活着走出雍州了。”

少女的哭声戛然而止,而后又隐约漏出极力压抑着的细碎抽噎。

陆怀风不忍再看她,转头看向洪齐,后者侧身倚在囚车内,全身都被雨水浇透,沾湿的碎发分成一绺一绺,紧紧贴在脸上,看上去很是狼狈。

“洪师弟。”陆怀风看了一阵,忽然出声问道,“那日……是不是你?”

“什么?”洪齐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

“城北蒙面人,还有雍州府衙。”陆怀风言简意赅道。

“师兄知我一向愚笨,课业也时常做不好。”洪齐扶着囚车的四壁缓缓站起,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淌进衣袖,但随着他把手挪开,满袖雨水便纷纷砸在地上,碎成朵朵水花。

“师兄的意思,我实在是不明白。”

洪齐转过身,对上陆怀风探究的目光,仍旧神情自若。对方的话就像投入湖水的小石子,只能漾开一圈圈涟漪,却掀不起任何风浪。

“那好。”陆怀风不想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你的出入令牌可还在?拿来与我看。”

“丢了。”洪齐坦然道。

“丢在哪里?为何不早去寻?”陆怀风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如此重要之事,又为何不告知于我?”

“夜探府衙之时便丢了,究竟丢在哪里,我也并不知晓。”洪齐停顿了一下,自嘲道,“至于为何不告诉师兄,自然是害怕受罚了。本想还能遮掩一阵子,谁想到师兄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此事。”

“出入令牌乃是贴身紧要之物,焉能随便遗失?”陆怀风神情严肃,话中已隐约有了怒气,“洪师弟,倘若你说是无心之失,叫人如何能信?”

“便是我粗心大意,合该受罚。比不得师兄谨慎细致,事事周全。”洪齐微微冷笑,“师兄若是不信,那我也无话可说。”

陆怀风看着他,神色复杂。

这位师弟,虽与他同出一门,朝夕相处,但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了解洪齐。

谦恭乖顺,沉默寡言,平日在同辈中不算拔尖,但贵在好学上进、勤奋刻苦,于降魔术法上颇有心得。这便是他对这位洪师弟的全部印象。

可是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他所认识的洪齐,不是完全真实的、全面的洪齐。就像变戏法的人,可以变出很多副面孔,但是常以示人的,只会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那一副。

看上去恭顺内敛的师弟,是否也藏着一副不为人知的面孔?

陆怀风沉默良久,黯然道:“……罢了,如今我们三人俱受困于此,事实究竟如何,再去纠缠也没有意义。”

他偏过头去,望向远方的山林。雨水洗刷着城池,朦胧的雨幕中,流动着大片深深浅浅的翠绿。

天地静默,唯有风雨之声久久回荡。

“同门一场,是我之幸。”


通向西市的路不长,但对于陆怀风等人来说,似乎要用一辈子才能走完它。

沿街的百姓对他们指指点点,挽起衣袖的汉子义愤填膺地挥舞手臂,抱着小儿的妇人轻声低语“勿学此子”,拄着拐杖的老叟默然摇头。

一切都好像变了,英雄成了败类,良善反行恶事。

黑即是白,白亦污黑。

西市中央,华阳仙长被缚于刑台,官府派兵看守,同时于城中各处贴出告示,历数其罪行二三,与众弃之。

“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人!”

“先前说帮我们除祟,原来是居心叵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春日的雨水夹杂着冷风敲在脸上,淌成条条溪流,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陆怀风看着台下乌泱乌泱的人群,只觉遍体冰凉。

真冷啊。他从未感到这样冷。

雍州城的春风如此凛冽,仿佛泛着寒光的利匕,一刀一刀,无形地扎在人的心上。倘若将心剖出来细看,必定是伤痕交错,鲜血淋漓。

百姓的议论声密集地传入耳中,像连续不断的箭雨,又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潮,身处其中,便如同遭受凌迟酷刑,虽不至于即刻毙命,但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为虎作伥,还我妻儿命来!”

台下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忽然高声悲呼,紧接着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块石子,发狠地扔向陆怀风。

石子重重地砸中了他的脸,陆怀风只觉额上一阵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混杂着雨水淌了下来,流进了嘴里。

铁锈的腥味在口腔蔓延开来,渐渐充斥了他的全部感官。

喧闹的人群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又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往他身上砸,黏糊糊的粘在脸上,似乎是鸡蛋,又好像是什么汁水丰盈的果实。

雨势愈发大了,思绪开始混乱,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变得血红一片。

那些恼人的嘈杂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来,慢慢地竟变成了凄惨悲怆的哭喊。

吃人的怪物们狞笑着,将路人活生生撕成碎片,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他茫然地站在街上,看着那些狰狞的傀儡以扭曲怪异的姿势向他走来。

他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

噢,他想起来了,他是出来寻爹娘的。可是,爹和娘呢?

那些怪物为什么还在走过来?他们为什么不停下?

快跑啊,别让怪物吃了自己!

他想逃,可是却怎么也动不了。手和脚都被紧紧锁住,他根本不能移动分毫。

成百上千个傀儡向他涌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抓住,撕开,吞噬。

疼吗?他感觉不到。或许一个无力反抗的人,在亲眼见到自己被一点一点吃掉的时候,是会麻木的吧。

潜意识里,似乎应该还有一个影子,会在此时出现,挥动长剑,将这些怪物一一砍倒。

可是他等了那样久,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空荡荡的长街上,没有一个活人。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


夜色渐浓,朦胧的雨雾弥漫在雍州城上空。这样湿冷的天气,最适合催生阴暗和腐臭。藏匿在地底的爬虫伸出触角,相互交换讯息,随后四散开来,活动于城中各处角落。

西市中央,白日里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去,唯有缚于刑台之上的三个人,此刻还奄奄一息地淋着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淌过积水,悠悠地停在他们面前。

馥郁的香气袅袅飘来,头顶上连绵不断的雨水忽而止了,陆怀风一睁开眼,便看见一角火红的裙摆,以及裙下一双绣工精致的鞋。

他盯着那鞋看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此举着实不妥,心中暗道“罪过罪过”。

“你也觉得这鞋子好看?”

陆怀风艰难地抬起头,望向了鞋子的主人——红衣如火,肌肤胜雪,伞下露出一副绝世容颜。

正是他们苦苦寻觅的红伞女子。

“是我自己绣的,学了大半年,练坏了好几双鞋,才勉强绣得一双满意的。”红伞女子自顾自说道,“本想在成亲那日穿给他看,可惜呀……终究是不能了。”

什么鞋子,什么成亲?她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陆怀风满脸困惑,也不肯多想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冷声道:“你竟还敢出现?雍州知府是不是你杀害的?”

“是。”红伞女子的语调一下子轻快起来,“像他这样的贪官,本就该死。”

“仙门中人不可随意插手俗事,他即便再罪恶深重,自然有他们的朝廷去处罚,你……”陆怀风咳出一口血沫,“你这样做,与他所为恶事又有何分别?”

“朝廷?”红伞女子闻言轻笑,“你竟指望他们的朝廷会解决此事?未免太天真了些。还有什么仙门不得插手,你们华阳派的臭规矩,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

“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倘若知府的恶行被人捅到了京城,他最后是会被革职处决呢,还是官官相护,大事化小?”

红伞女子莲步轻移,向陆怀风凑近一些:“他们的朝廷不管,那我来杀了他,便是替天行道。”

“……那雍州城的百姓呢,他们又有什么错?”陆怀风隐忍许久,颤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有多少人因为你而丧命?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不过是一些蝼蚁罢了,也值得你这样气愤?”红伞女子轻声说完,伸手捏起陆怀风的下巴,“受制于人,狼狈不堪——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陆怀风。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纤细的手指慢慢收紧,红伞女子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困住你的,要杀你的,都是你心心念念要保护的雍州百姓啊。你以为你为他们除祟,是做了好事,可是他们呢?那些官员不过三言两语,他们便信以为真,用肮脏污浊的牢狱去款待你,用捆绑凶兽的绳索去束缚你,用臭蛋烂果去回报你——”

“够了!”陆怀风咬着牙,不愿再听,可是微微发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和挣扎。

“不,还不够。”红伞女子笑意不减,滂沱大雨下,她绝美的容颜在夜色中更显分明,如同地狱归来的恶煞,“他们会唾骂你,羞辱你,直到你跌下高台,摔得粉身碎骨,遗臭万年,千夫所指,他们才肯罢休。而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变成你拉拢人心、沽名钓誉的下作手段。”

“你住口!”几乎是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陆怀风神情痛苦地怒道,就像是困兽在濒死时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吼叫。

“怎么,连真话也不愿意听了?”

红伞女子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仿佛能够洞察他内心深处的所有想法——不安,痛苦,绝望,纠结,一切情绪都无处躲藏。

“陆怀风,你怕了。”指尖划过他的脸庞,红伞女子微微扯动唇角,笃定道,“你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却又怕我说的是真的,是么?”

“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我,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啊——事实就摆在那里,谁都不能否认。”

陆怀风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固执地偏开头去,不与红伞女子对视,似乎只要这样,她说的话就不会变成真的。

“陆怀风,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百姓,这就是你要保护的雍州城。”红伞女子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如同深山中覆盖的万年冰雪,让人心底发凉,寒意顿生,“这世上比妖邪更可怕的东西,在人间比比皆是。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做这么多。”

“你不要再说了!”陆怀风双眼发红,倘若他此时能够活动,他一定会召来灵剑将眼前之人砍成两段,“颠倒黑白,挑拨离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红伞女子听话地闭口不言了。她捏着陆怀风的脸仔细端详,目光中显现一丝怜悯,仿佛在打量一个众叛亲离、无家可归的孩子。

“算起来,你们华阳派的人也该到了。”红伞女子忽然松开他,悠悠道,“倘若来的不是草包,说不定还能把你们带出去。”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陆怀风又惊又怒,不由声音发颤,“如今我为鱼肉,你竟然不杀我们?你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谋划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红伞女子莞尔一笑,轻飘飘道,“我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即便你们华阳派知道,也改变不了分毫。陆怀风,你且看着,雍州城,还有这城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至于你……”红伞女子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这人有趣得很,不妨留着陪我玩玩。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像你一样固执的傻子了。”

一言终了,火红的身影翩然远去,唯有浓郁的暗香久久不散。

陆怀风低下头,任凭雨水无情肆虐。散乱的发丝下,隐约传来低沉的呜咽。

若是他此刻能够再稍微冷静清醒一些,他就会发现问题所在——

红伞女子和他对话了这样久,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被官府派来监守他们的士兵,此时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齐刷刷不见了踪影。


浓云覆顶,山雨已至。一只飞虫似是在暮色中迷失了方向,竟晕乎乎地一头撞进了隐匿在檐下的蛛网。蛛丝颤动,圆滚滚的蜘蛛迈起长腿,幽幽地自角落而来。

飞虫剧烈地挣扎着,却是越缠越紧,难以脱身。

蜘蛛静静地等待,仿佛在欣赏飞虫这最后的绝望的表演。

猎物已在囊中,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轻扯细丝,步步收网。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雍州城,陈府内室。 陆怀风全神贯注地向陈少爷输送灵力,洪齐和阮无忧从旁协助。 半个时辰过去,陆怀风额上已渗出细密的...
    夜枕星河阅读 593评论 5 25
  • 景和二十一年,大衍历正月初七,斗指壬。草木萌动,雨水既降。 本应是春种时节,雍州城内却是一片死寂。城中门户紧闭,偶...
    夜枕星河阅读 821评论 7 17
  • 雍州城的暴雨已下了数日,草木根系皆被浸泡在水里,一股朽烂的气息渐渐在城中弥散开来。大片农田也泡得发黑,田地里漂浮着...
    夜枕星河阅读 757评论 10 31
  • 雍州城,陈府偏院。 阮无忧和洪齐各自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陆怀风坐在桌边,捏着茶盏出神。手里的茶从热气袅袅到逐渐变...
    夜枕星河阅读 614评论 7 26
  • 烛火幽暗的刑堂内,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墙上涂抹着断续的、像是什么粘稠液体凝固风干之后留下的大片暗褐色痕迹,触目惊...
    夜枕星河阅读 699评论 3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