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我在路上遇到了沂汐。在此之前,我没有遇到任何熟人的准备,也没有留步闲谈的心思。小时候,我妈经常让我去附近的农贸市场帮她买菜。出门左拐,经过一条巷子就到。二十多年以后,我经过一条热闹的商业街,看到的是车马如龙的购物广场。
她手里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另一只手勾着书包,饮品店的收银台前她排在我后面。她对着我的背影看了许久,我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回过头。她皱着眉在想些什么。
一会儿,她惊道:“清河,原来是你啊。好久没见,五六年了吧。”
准确一些是六年,自从高中班主任葬礼上匆匆一别,已经有六年了。她让孩子叫我叔叔,男孩奶声奶气地喊我叔叔,白白净净的模样,遇到生人不怕不闹,很有教养的样子。
沂汐接小孩下培训班,为了奖励他到饮品店里给他买冰淇淋。她没有想到遇到我,青城其实不大,市中心的购物广场经常可以遇到曾经的同学,大学之后我便没有再回过青城,沂汐是我第一个遇到的高中同学。
“上个月,我还在超市碰到了阿姨,她还说你今年可能又不回来。想不到,我今天就碰到你了。”她抿着嘴笑笑,显得兴致很好。男孩用勺子挖冰淇淋,吃得满嘴都是。她掏出纸巾帮他擦。
我妈妈确实经常抱怨我过年不回家,但是过节有空我会带父母去旅游,虽然抱怨却不是一直见不到面。
“对了,你和王旭还有来往吗?”沂汐以聊家常的方式问我。
王旭是我的高中死党,关系一直很好,他也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他工作的城市离我并不远,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不知为何,我很少去找他,点开朋友圈看到他的动态,知道他活得有声有色也就放心了,便放下前去叨扰的心思。
我跟沂汐说了一下王旭的情况,我自己也拿捏不太准确,毕竟是半年前的情报。王旭半年前打算结婚的女友,不知道和最近在朋友圈发的妹子是不是同一个,长得太像,我也懒得仔细分辨。只是他要结婚,却是千真万确。
“结婚?”沂汐笑着说,没注意到小孩在用吸管戳冰块。“王旭高中的时候又矮又胖,我闺蜜住在他家隔壁,隔了五六年,突然见到他,不知道哪里搬到王旭家的帅哥,还打算下手呢。”
“想不到,他也考虑结婚了。他比你还小两岁吧,要不是他爸是校长,他还读不了小学。”说完,她瞥见男孩想用手捞杯子里的冰块,眉头一横,薄薄的嘴唇一抿,拍了一下男孩的手。
王旭其实一点也不想结婚,他父母就他一个独子,王旭父亲临近退休更希望儿孙满堂。只是王旭发现和妹子说,我想和你结婚,泡到手的概率更大许多,才兴致高昂地说要结婚。我没有把王旭地真实想法告诉沂汐,对一个女生来说,这种想法无异于人渣。
“清河,你跟王旭关系这么好。他父亲又是小学校长。你知道,我们青城小学普遍不行,只有王旭父亲的那所小学算得上重点小学,你能不能……”沂汐咬了咬嘴,目光垂下,带着丝恳求。
这个问题自然不再话下,小学我和王旭就开始作恶一方,但是都没受到什么惩罚,他父亲对独子疼爱有加,连带着我这个死党也一起包庇。我看着坐在我对面身体规规矩矩不敢乱动的男孩,他忍不住眼睛瞟向窗外小贩手里的气球。
孩子不知道我和她母亲在聊什么,转身也会忘记我是谁。小孩的回忆不会停留在某一点上,而大人的记忆,却时时会被回忆牵扯。
TWO
我跟妈妈说我路上遇到了沂汐,她问我她孩子是不是很可爱。我有些奇怪,她不问我和沂汐聊天的内容,却关注她的孩子。
我想起他在杯子里掏冰块被沂汐无声训斥后诺诺不语的样子,她小孩虽然干净礼貌,但是我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看得出来沂汐对他很用心,处处为他打好基础。
“我就挺喜欢那个孩子的,路上遇到了喊我奶奶,嘴巴甜的不得了。”妈妈一边切菜一边说,橡木砧板上的木纹被刀纹覆盖,被水一洗变得有些灰白。
我倚着厨房的门,妈妈的心思我知道,她希望我早些成家。沂汐和我同年,五年前就已经出嫁。妈妈看到我同年的同学陆陆续续结婚生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才会在我面前夸奖沂汐的孩子。
我笑一笑,客厅爸爸手里拿着报纸,戴着老花镜,看起来置身事外的样子,头却微微往厨房偏。
“你王阿姨的女儿说起来和你是同年,小时候来我家玩,你还说要娶她当媳妇。她还单身,在市政府上班,你哪天去看看她,毕竟小时候她还喊过你清河哥哥”
妈妈悉悉索索的切菜声音传来,厨房开始传来熟悉的菜香。离家尝过无数的饭菜,味道林林总总各有特色,难以下咽和口齿留香的都吃过,但牵肠挂肚的只有这熟悉的味道。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盘子,看到她手背起皱的皮肤,没有拒绝这一次相亲。
我对王阿姨的印象是有钱,很有钱。只去过一次她家,在青城土地紧张的时候,王阿姨家安在公园后面的别墅,两米高的大铁门望而生畏。在房价暴涨的时候,王阿姨家却悄无声息地搬家了,在我家不远的旧住宅区买了一套房子,我妈说王阿姨老公受贿被举报别墅被没收,母女两人一下子无依无靠,现在靠女儿养家。
王颖坐在我面前,自然地翻动菜单。头微微低垂,露出雪白的项颈。头发扎成丸子头,显得成熟许多。
我不习惯初次见面约在餐厅,吃饭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兴致相投可以增加食欲,话不投机却会味同爵蜡。
“清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是回来,还是继续在上海。”她点完菜,露出满分的微笑,她望向我的视线被假睫毛柔和得如潭春水,仿佛随意一触,就有涟漪阵阵。
回来和待在上海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没有待在一个地方的执念,也没有回到家乡的期愿。我在一家地理杂志社做栏目编辑已经有五年,但是如果家乡有合适我的工作我也可以回来。
“是吗,青城变化还挺大的。这家西餐厅以前是一个旧篮球场,小时候我表兄还在这里教我投球。”她笑着说,目光中带着回忆。
“其实,我还挺喜欢去上海的。但是,家里给我安排的工作比较稳定,去上海从零开始,不知道还得花多久。”她摆弄着刀叉切牛排,手势娴熟,玻璃杯口上有她淡淡的唇印,隔着桌子,除了牛排味还有她身上的馥郁芳香。
我用叉子卷起意面,尝不出什么味道。喝了一口红茶,上面的奶昔盖住了红茶的味道,入口甜腻,像往嘴里撒糖一样。
我在大学里看到王颖次数最多的地方不是食堂,而是KTV和酒吧,王旭约妹子的时候都会顺带喊上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为他的公鸭嗓鼓掌叫好。这对我来说是一件纯粹应付又乏而无味的事情。有一次我扶着王旭出KTV的时候遇到了王颖,只不过她是被一个男人扶着,男人的手贴着她的胸搂着她。
还有一次,我和一些朋友在包厢里唱歌,门被打开,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女孩闯进来,搂着最近的一个男生就亲。随之进来的几个陌生男人跟着起哄,我朋友被亲的呱呱大叫。
“叫你妈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她身上的酒味隔了老远我也能闻到,她骂骂咧咧从包里掏出一把百元钞票,扔在他身上。
“拿去擦嘴,别谢姐。”她转身吆喝着跟进来的男生,“咋样,老娘亲了,还舌吻了。孙子,你不把鞋给我舔干净了,你就别想走。”
一群人闹哄哄地走了,王旭大为感叹没有被亲到。
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我听到走廊有老师喊着王颖的名字,但是她没有来。毕业答辩未通过。大学只是一个形式,虚与委蛇的我们中总有一个懒得敷衍的人。
而这个人,坐在我面前,听我说上海的种种事情,眼有羡慕。
THREE
“其实,大学毕业我也很想在外地工作”她神情有些恍惚,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但是,我爸爸出了事情,我妈妈又一个人。我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意面里只剩下洋葱,不知不觉我已经吃完。我知道王颖想起来过去的事情,在我回来之前,王颖在老家相亲已经有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是对方以买房付首付为由骗了她二十多万跑路。妈妈边和我说边唉声叹气,路上碰到王阿姨,头上白发斑斑,一下老了十岁一样。曾经她是那么富态横生的贵妇。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王颖和大学时期在KTV的王颖在我记忆里无法衔接起来。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我的同性好友可以凑成一桌麻将,而异性好友则只能凑成对弈的象棋。麻将里少一个人是三缺一,却不是玩不下去,而象棋里则是却一不可。这个“一”不是她而是我。
大学戏剧社有一场哑剧表演,我坐下台下,昏昏欲睡。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一个小小的会场只剩下我一个观众。台上还在继续演,自编自演的剧本,女孩饰演一个盲女,在黑暗中摸索什么。一个男孩站在他身边,想扶她的手,她被针刺般缩回手。
“明天还有一场演出,你可以来看哦。”饰演盲女的女孩递给我一个宣传单,上面是手绘的图案,右下角有她饰演的名字。
于晨曦,我心里念出了这个名字。
哑剧的故事很简单,盲女卖花为生,一个男孩路过不小心踩坏了她花,导致她一朵也没卖出去。男孩心生愧疚,帮她卖花,并把钱偷偷放入她的口袋里。女孩闻出他的味道,拒绝他的好意,在归还他钱的路上掉入水中,不幸去世。每年这天男孩都会带着花去纪念她。
一个小时的哑剧,看的其实很费劲,如果人物神态表达得不够准确,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什么。男孩挤眉弄眼的演技让人无比尴尬,多数人奔着女主的颜值而去。
于晨曦,她就是那个盲女。这个哑剧长达两个小时,主题含糊,细节粗糙。这绝对比上课还难熬,演戏中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演到结尾,观众零零散散只有五六个人。
“我认得你,谢谢你能来。”于晨曦跟我说,喘着气,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这个剧本改编自卓别林的《城市之光》,于晨曦并不是戏剧社的成员,只是喜欢盲女的角色,哑剧在戏剧当中渐渐式微,关注的人少,部员不足,多数是毫无经验凑热闹混学分的人。
于晨曦长得很好看,却是很难靠近的那一类。毕业之后,我在地理杂志工作经常需要远游拍景物,到一处把当地风景明信片买下寄给她。她用明信片给我写信,我用电子邮件回她。
这种奇怪的交流方式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三年前,我出差到了辽宁省的石城,那时已经十月,深秋凄冷,原以为黄嘴白鹭已经迁徙。临近湿地听到低低的呱呱叫声,芦苇间有一白色的影子。纤瘦而修长,低头啄河里的小鱼小虾。黄嘴白鹭腿部和嘴皆为黄色,羽冠长而密集。黄嘴白鹭立在水中休息可以长时间呆立不动,成群在河岸中有如蓝天倒影在河水里的白云。
我和晨曦说,黄嘴白鹭在中国只有143只,基本上是见一只少一面。
她说,那我也是濒危动物,你见我一面就少一面。
FOUR
王旭跟我说他今年年底结婚,女友已经不满足他每天画大饼。
“你要是来不了也没关系,礼金转给我就好。”他在微信上说。“碰到初恋女友的感觉怎么样啊。”
他指的不是王颖。这种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要回答。
“清河,我要是你就把爸妈接回上海。上海房价虽然贵,但是首付你还是可以付得起。青城虽然好,但是曾经的同学朋友拥挤在一块,一地鸡毛。你不会喜欢的。”
我长久不回家有一部分是王旭说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青城已经和我熟悉的样子大相径庭,我有离开这座城市的自由,也有放弃上海工作的自由,你想得到什么就要放弃某一部分的自由。
只是,我想放弃什么,想得到什么。我还不知道。
我还记得和晨曦一起吃饭的一个餐厅,吃饭突然到一半餐厅突然停电。一片漆黑中有人的惊呼声,我手里的筷子掉落下来,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无法移动。有一个柔软的物体握住我的手。
“别怕”她对我说,她的声音细糯安静,在黑暗中我也能找准她的方位,知道她在注视着我。
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怕黑,也没有任何人在黑暗中和我说别怕。这是第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触碰到我。
晨曦大学之后做过很长一段的义工,她不喜欢和人交流,对待孩子却很有耐心。有一次路上有男人不小心撞到她,她惊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是她没有礼貌,而是她害怕。害怕任何陌生人的肢体接触。
有些恐惧,你能让别人知道,而有些恐惧,只有内心知道。
所以,只有我与她默默地对弈,看出她每次漫不经心下的小心翼翼,在缭乱得有如错综复杂棋盘的生活中,看到她脆弱灰暗的内核。
所以,这个世界与你本质上形同陌路。你从未得到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去放弃的。
即便你努力地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一转身,这些联系纷纷断掉。就如青城熟悉的街道,转眼变成另一座城的模样。
FIVE
我和妈妈说了晨曦的事情,她现在在山区支教,那边条件艰苦,要爬几座山头才有信号和我打电话。
“清河,我爬了两座山给你打电话,这里的星星好漂亮。”
两个月前我和她一次通话,电话里听到她雀跃的声音。
“她是一个好孩子,有空让她来我们家吃饭。我给她包饺子。”妈妈显得很开心,电视里的宫廷戏一张张幽怨冷漠的脸,关掉声音就是一场无人问津的哑剧。
我在找晨曦的路上,带了很多明信片。山区道路泥泞,修建难度大,快递有时因为大雨大雪无法进入山区,经常有人因为泥石流遇难。导致很多明信片没有寄到晨曦那里。
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她,这六年里她孑然一身,遇到过很多人也有很多故事,当我想停下来听她和我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却找不到她。
王旭想和我一起来,当然不是为了晨曦。我知道他并不想结婚,这也许又是一个借口来逃婚,于是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待在地理杂志这么多年,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平遥古城,丽江古城,两地走过你也分不清哪是哪。
我没有见到晨曦,她的卧室墙上贴着很多明信片,每张都写满了。都是想寄给我却没有寄出去的明信片。
我背包里装着,是想寄给她让她写却没寄出去的明信片。
回到家之后,我打算去找晨曦。她在一座岛上,我在另一座岛上,烽火相望就能知彼此安好,没有游过去的想法。对我来说,她藏于世界的一角,不是中心,却是必不可少。
我口袋里的手机里有两条三天前的短信,一条是沂汐感谢我帮忙,另一条是王颖发的,用了很多的字表示感谢。我妈妈用我的名义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作为我结婚的婚房。我暂时没有打算买房,和妈妈商量之后把这套房子转给王颖,这套房子一年内的房价涨了三十多万。
还有很多王旭的未接电话,三天里他给我打的电话要超过这六年的总和。我知道他担心我胜过担心自己的婚姻。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就没有回他的电话。坐在山顶的草地上,天上白云仿佛贴着脸颊飘过,我很想等到晚上看天上的星星是不是有晨曦说的那样漂亮。不知为何,我有一点羡慕王旭和王颖他们,不是因为她们稳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而是,她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应该放弃什么。所以走着走着他们停下来,成家立业安稳度日,而是我一直走,走出曾经生活的圈子,继续往前。
而回头的时候,身后空无一人。
荒凉有如边塞戈壁。
我抚摸身旁粗糙的石碑,对晨曦说。
“我们回家吧,我妈说要给你包饺子。”
没想到我第一次碰到她,却是如此冰凉的触感。
别在这里睡了,这里星星很美,但是晚上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