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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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沈时书

                「我们如此很好」

收到唐的信,天色朗朗的。未了他写道,“那是最好的时光。”我折好他的信,指甲压过那些折痕,信上的字便散出一些暗灰来。我总认为唐的信应是灰的,字是暗的。连那隐晦也算不上。但信上字迹工整有力,署名是「唐句仙」。在这科技飞速发展的年代,完完整整的是股老派的作风。我收起信,嗤笑他:“还是死性不改矫情的老毛病。”在过去几个不相见年头,我也搜刮不出甚么。毕竟春光再好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蚀到最后也无所谓热烈。是的,无所谓热烈了。在这难以安身立命的年代。我想,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化成灰的信来得更实在的了。

   事实上,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未有幸见到过黄昏下独舞的仙鹤。好在依旧年轻,只是种种过后,不再渴望。我们这样忙,总觉得这是件很小的事。

   毕业后我是没有再见过唐了。只是聚会听人说起他现在去跑保险业务,北上广到处跑,周身风尘仆仆的,也很费口舌。但我却觉得很符合从前读书时他满嘴跑火车的样子。那个时候唐非常爱讲话,老师课上骂他,他就消停一会。过后又是死性不改的老样子。那时我,还有宝生、霞几个跟他玩得好的人都试过因上课同他讲话太嚣张,高声兼口震的扰了课堂秩序而被罚打扫卫生,写检讨。但我们当时却觉得很爽,所以私下的我们都喊唐句仙作‘唐老鸭’。记得教我们思想品德的老头说:“句仙是个很有仙风道骨的名字,只是被你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人给败坏了。仙风道骨捞不上一星半点不说,反而生出一股邪风。”我们全部人听后笑哈哈,唐也笑,露一口白牙甚是得意。后来离开那些日子很多年后,我才发觉,这才是纯真的年代。那时每个人脑子里都是读书读书,考试考试然后考个好大学。但细说下来前途是一点也不清晰明朗,我们不知道长大要做什么,也不清楚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只识得一头雾水走下去,像一匹野马何其盲目热烈。我突然感到很难过,因为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比起现下平庸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日子,需要一举打破它的勇气竟要比当初读书时的硬着头皮走下去的勇气要来得困难得多。

   其后,同唐通话。我说:“在哪里发达?”唐说:“放你娘的狗屁。”我说:“跑业务这种骗人的勾当最适合你这种满嘴跑火车的人了。”唐说:“嘿,那天我上门推销业务还被人轰出来了呢,拽得跟什么似的。”唐感叹,万恶的资本主义啊。我笑:“谁叫我们都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唐句仙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我说:“不一样了。”他说“比如讲。”我说:“至少我这两年长高了,体重也飚一再飚,不见从前清瘦了。”总之,是有什么是不一样了。

   我又说:“我还在写,只是没从前那样殷勤但也算是没有荒废。”唐说“这样很好呀。”我说:“是很好。”但是怎样好法,我又讲不出些门道来。我说,记得从前我们几个去参加文学社,我有个小本,每次开会时都会好认真记老师的话,如获至宝。平时呢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但我不爱写信,也没有试过创作或投稿什么的。当时写下很多没头没尾的话,到了后面大多数也记不起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觉得很熟悉,撩人眼热。好像我故乡稻田正绿绵绵时的那种充满想象与希望的心情。

   唐句仙是很熟悉我的人。同他谈话,总让我觉得好像是突然遇见了曾经很值得怀念的自己。但唐句仙他有没有这种感觉呢?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问他。

   今年秋天,《小王子》改编成电影,我一个人去看了。买了大支可乐同爆米花,看完电影出来眼酸胃又涨。电影里说:“我们无法阻止长大,但是我们有权利去选择做一个怎样的大人。”我想,现在我们也算是大人了,只是唐,这是我们当时所渴望长大的样子么。泯灭在人潮中,过着一眼望到底的小日子,毫无追求,醒来觉得周身系寂寞。这是件几可怕的事,长大明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呀。我记得那时冬天,我们几个人领了饭站在走廊上吃午餐,单手撑着头,看竹枝上的麻雀打架出神。霞说:“你们好好吃饭得唔得啊?”唐说:“食堂的饭甘难吃。”霞又说:“难吃你又吃甘多!”“因为在长身体嘛。”我笑说,然后意味分明地撩了一眼眼霞起起伏伏的胸脯。呀!那时的我们是这样的年轻,谈着遥远的文学梦,想爱想吃,还想一瞬间变成天上乍离乍聚的白云。只是霞说:“吃甘多变猪啦,还变什么破白云。”

   霞本身是个贞静的女子,性情温婉。只是很容易就会同我吵起来,我这人口无遮拦,吵架的缘由也大多数是我拨撩起来的。霞吵架的样子很有意思,眼瞪得溜圆,高声兼口震,只是不大会骂人,气极了就拿书本对我发火。霞当时总是话我贱格讲话也夹刀带枪的,但我很得意,因为我赢了。后面人大个了想想她说的,确实在理。毕业分别后,我时不时挂住她,只是那时我们都在为各自前程奔波筹谋,连吵架也腾不出时间。高三那年,有次我们通话。霞说,什么都学不进去,也看不到前头路,觉得活得很吃力。我想起个朋友的话,便对她说:“当一件事变得棘手难熬时,就是快要成功的时候了。”还有“坚持下去,最坏能坏到哪里去?”那一晚我们讲了很多很久,越讲越心酸。但我知道心酸不是因为活得吃力或不吃力,而是因为我们都非常的迷失。谈话到了后面我拿从前事逗她,说,吵不过还要拿书打我,没有个淑女样。霞破口大骂:“沈時书!你怎么不去死啊.......”

   老实说,其实当时我们也不知如何作打算。但说完往事一匹匹后,内心突然就有种拨开乌云见明月的感觉。互相坚定地说有希望的,然后继续硬着头皮走下去。但希望又是什么呢。大概是无论如何如何虚假,希望总是使人感到快乐吧。

   到了夏天,在蝉声绵绵不绝耳中成绩出来了。霞说,算是稳定发挥。填志愿时她来征求我的意见,然后捡来捡去最后填了个文学专业。我同霞说,这一刻,我觉得好快乐。好似朝着我们当初约定好的文学梦一下子迈进了好大一步。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原来快乐,有时可以来得这么简单明了。这个时候我在古镇的工作算是稳定下来,生活过得很简静。天气朗朗,河清人寿,也有我心水的蛋炒饭吃。期间我还在擦拳磨掌地准备场旅行,同宝生约好一起,日子有种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然后到了旅行前一个月,宝生跟我说,他去不成了。我说,没事,我自己可以的,反正我还约有其他朋友。但宝生不能同我一起去玩,我始终觉得好遗憾。毕竟去看黄昏下的仙鹤跳舞这件小事,我只跟他一个人说过。

   我知道宝生今年回家很频繁,许是家里有难处。记得谷雨前后,他回家前给我发了支短信,说回家赶丧礼,语气淡淡的。但我明白,他还是一如从前那样凡事顾及我。我同宝生初  中时交情就非常的好,后面出来工作后,我跟从前的同学很多都断了联系,剩下的几个要好的也总会有他一份。记得读书时他父母出外打工家里财政大权在他手上,我花钱大手大脚,每到周五老是蹭他饭钱。后面我跟母亲说起过他这个人,母亲觉得他年纪小小就掌握家里财政大权,可能秉性会轻浮,便不太同意我同宝生走太近。我年轻气性倔,偏要同母亲对着干。我与宝生断断续续耗了这七八个年头下来,期间几次深夜里为理想失落而眼泪流,也算是耗到了老友。我想他会明白,正如我也明白他。

   今年九月尾我回家去,晚饭后停电。我便与我奶奶谈话,谈到宝生。我奶奶说,我母亲话宝生是个坏人,不准我同他走太近。我听后很生气也很难过。之后我耐住性子同我奶奶解释,说宝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听来这些诋毁他的话,以讹传讹。我与宝生就像母亲同海容那样,海容是我母亲学生时代的好友,几十年来一直关系要好。我想我与宝生也会这样,只是时间问题。我说,我同宝生约好要一起去看仙鹤的。“我明白了。”我奶奶她这样说道。烛光在我们之间淡淡发散似个小火球,很暖很热。

   我突然感到一阵眼热。仙鹤是奶奶跟我讲故时埋下的种子。所以也只有她会明白我,仙鹤对我的意义。可惜时至今日我还没有见过仙鹤,我奶奶就已经这样老了。

   我有个两岁的小侄女,正值活泼可爱的年纪。年前在家总见她爱痴缠着我奶奶,生机蓬勃的小生命与温柔从容的老年斑相融在一起,糯糯的喊着:婆太婆太。我看得专注,突然脑子闪过黄碧云写的:“我们经历那样多的暴烈,然而我们所追求的,不过是温柔的生。”温柔的生,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传承着人类天生本能里的专注与嚎啕吧。说来惭愧,做了这么多年人,只顾着守护自身的秘密与孤独,反倒把这最初的感知给丢失了。我们这样忙,日后大抵也不会记得这些微小的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活得像个七面玲珑的人,却不识生命专注是何物,几悲哀。想到这里,说不出的难过。

   夏天我去了广州,又去了乌镇。那几日令我觉得生命何其丰盛,即使回来后日子淡淡,投入忙碌中像个陀螺日复一日。但说起来,内心总觉得充沛快乐。

   早前几日我同妖僧通话,谈到宋冬野的歌,我说我比较钟意那首《安河桥》,只是不会反复听,什么时候想起了就去听一下。我是觉得这种民谣,是不适合单曲循环的。妖僧她说,是呀。她在听董小姐,然后突然就想到我们在广州会面的那两日的小细节。比如坐计程车去小蛮腰时,遇到的司机真系好能讲。广州茶餐厅的烧味,爱放蜂蜜。我说,系啊。还有找酒店时经过的小巷子,真的好靓。千里迢迢到广州,赶路赶出新高度,最后却只吃了顿火锅。其实,这些都是些细小的事,但说起来总有种人生微妙的感觉。

   后来春眠不知晓。

   我对生命的要求其实也是很简朴的。温吞,静默,在重复之中,慢慢沉沦。

   我已经约好了霞,宝生年底会面,然后去吃火锅或唱歌都好。不知到时唐会不会找我们,好似一下子我们都大个仔大个女了。每个人都过自己爱过的生活,读自己爱读的书。日子可以过得轻简些,但什么都是好的。我已经打算好了辞职,明年去广州工作。要自己租个房子,学做饭,减肥,写字也不能够荒废。如果可以,养一只猫,自己做自己的毕生信仰。

   而今年尾,余生到处知和似。我们如此,已经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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