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总喊他“小辉”,连正经名字都少有人提。他是二姑家的老三,上有哥姐挡着目光,自小就像株默默往石缝里钻的草——个头矮,性子更软,见了父母哥姐总低着头,说话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唯有喊我“妹”时,尾音才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
我总记得秋天地里的光景。金黄的玉米秆压弯了腰,小辉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地里埋着头掰玉米。他个子矮,要比别人多弯几分腰,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干裂的土上碎成八瓣,他也只是用袖子胡乱一抹,露出两排白牙笑一笑。我们一群孩子喊着“热死了”往树荫下跑,回头看,只有他还在原地,手里的活儿没半分停歇。我妈常站在田埂上叹:“二姑家真是好福气,养出这么个肯下力的娃。”
谁也没料到,这株不起眼的草,后来竟长出了像样的枝丫。小辉哥读书脑子灵,那年夏天,大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是大连理工大学。全村都惊动了,二姑攥着通知书抹眼泪,小辉哥还是老样子,低着头说“就是运气好”。毕业后他去了大连造船厂,穿起深蓝色的工装,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再后来,为了离家里近点,他又调去了烟台造船厂,日子像顺着水流走,平稳又有奔头。
那几年该是小辉哥这辈子高光时刻。他有了好的工作,又娶了漂亮妻子,嫂子个子高挑,眉眼弯弯,说话先带笑。
没多久,胖嘟嘟的小侄子出生,家里添了哭声笑声,小辉哥下班回来,总能抱着侄子转圈圈,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工作上他也顺风顺水,成了车间里的小领导,偶尔还去高职学校讲技术,听说学校还给他挂了个名誉职务——谁见了都得说一句,小辉哥这下出息了。
可命运偏要在坦途上挖一道沟。十年前那个冬天,嫂子突然脑瘤破裂,救护车呼啸着把人拉去烟台毓璜顶医院,一住就是四个月。我去医院看他时,差点没认出——曾经壮实的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身上还穿着沾着药味的衣服。他坐在病床边,正给嫂子擦手,动作轻得像呵护易碎的瓷。“遇上事了,就得扛着。”他声音沙哑,却没半点抱怨,“哪怕累死,我也不能丢下她。”
嫂子出院后,小辉哥请了一年假在家照顾。等他再回厂里,职务没了,只剩下基本工资,连家里的日常开销都难以维继。
他没跟人诉苦,悄悄找了几个会电焊的老伙计,自己拉起了队伍,接造船厂的焊接活儿。
又是没日没夜地干,常常半夜还在车间里盯着焊花,眼睛熬得通红。就这么熬了几年,他竟把日子又撑了起来,还凑钱给侄子买了婚房,看着侄子娶了媳妇,才算松了口气。
只是好日子没留太久,四年后嫂子还是离开了。小辉哥没哭,只是在葬礼上,他站在嫂子的遗像前,久久没动,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后来他们村里拆迁,二姑留下的老房子要分家,大哥自作主张地说房子应该全部归他。
小辉哥没争,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到了造船厂的宿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班,平淡地度日。有人劝他再找个伴,他只是摇摇头:“算了,一个人挺好。”
去年中秋节,小辉哥来家里看我妈。我妈热了几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又炒了盘青菜,他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眼眶突然红了:“舅妈,这包子真好吃啊,妈妈的味道。”我妈拉着他的手说:“以后想吃了就来吃啊。”他嘴里应着,却没再多说什么。我妈悄悄扭过头去,潸然泪下。
昨天,我的右手中指莫名地疼起来,像有谁轻轻攥着,又酸又麻。今天我才突然明白,该不会是小辉哥还有未说的话想对我说吗,还是有未了的心愿想要告诉我。我对着空气轻声问:“小辉哥,是你吗?”
今天早上醒来,手指的疼竟奇迹般地好了。我跟妹妹说起这事,妹妹红着眼眶说:“哥肯定是去找嫂子了,他们在那边,该团圆了。”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我想起小辉哥这辈子,像极了他当年种在院子里的向日葵——迎着光时努力生长,遇着风雨就弯弯腰,却从没断过向上的劲儿。只是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扛着了。
对了,小辉哥是有名字的,他的书面字名是王兆乾,享年5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