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心难以抵挡数十年的风霜雨雪,老屋斑驳的身影也在一步步的倾斜。
“二叔,干什么去啊?”
二叔佝偻着背,背上背着一个大背篓。黑黝黝的脸上面无表情,他抬头看了看说话的年轻人,并没有搭理,自顾自的走了。
“呸,拽什么拽,二狗子爹!”
年轻人面露尖酸,看着二叔的背影骂叨着。
原来二叔有两个儿子,一个战死了,一个去了台湾。
原来二叔家还算个大地主,生活条件很好,还有仆人伺候着。
但现在,二叔只有政府给的二叔一间房,房子还在山上。
大儿子死了,二儿子逃了。村民们都是穷苦出身,过惯了苦日子。可二叔不是,二叔刚倒时,经常的抱怨,不会做饭不会种地不会挣钱,经常饿肚子。
村民们看不起他,也老是欺负他,都骂他是二狗子爹。
二叔心里难过,大儿子抗日牺牲的时候,现在骂他的人那时候都夸他,说他有个好儿子。
就因为二儿子去了台湾,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谩骂和折辱。甚至还有人说:“你那二儿子该死,现在他跑了不管你了,他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是啊,应该死了,才好吧。
二叔有时候也这么想过,但是他还是希望二儿子好好活着,无论在什么地方。
二叔相信,二儿子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就这样,二叔在那山上的房子一住就是四十年。
二叔学会了种地学会了挣钱学会了冷漠。
二叔不再理会那些骂他的人。
二叔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他好久没开口说话了。
四十年,山上的房子经历了四十多年的风吹雨打,下雨时经常漏雨,二叔经常爬上房顶补房顶。
四十年,二叔只有这个房子陪着他。
他时常坐在房子门口,看着遥远的地方,双目中空寂的让人心疼。
二叔在等儿子,等儿子回来。
渐渐的二叔等不动了。
二叔慢慢的走不动路了,二叔的背越来越弯。
二叔想要喝杯水,但是没有力气下炕了。
二叔平躺着,双眼无神的看着破败的房顶。
好像要下雨了,房顶已经有三年没修了。
这次可能会漏雨,该怎么办。
二叔不想想那么多了,该怎样就怎样吧,不然还能怎样呢?自己已经动弹不了了,现在就像在等死一样,因为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
“刚子,你啥时候回来呢?爹可能熬不住了,等不到你了。四十年了,爹已经八十多了,你也有六十几岁了,爹是不是当太爷爷了!刚子,你啥时候回来呢,就让爹临走前看你一眼不行么?”
二叔嘴里念叨着,念叨着,最后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果真这次下雨下的很大,老房子的房顶熬不住了,一个小洞被雨冲刷着越来越大,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但是二叔一点反应也没有了,二叔还是一动不动的躺着。
十多天过去了,那条崎岖的山道上再也没有二叔的身影。
村里人也没有多想,也没有人去理会。
二十天过去了,村口开进来了一辆黑色轿车。一群孩子们跑前跑后的围着跑着叫着,因为他们都没见过轿车。路边的村民也纷纷驻足观望,很不懂怎么会有轿车来他们这个小山村。
路边柳树下坐着一群老人,他们也都七八十岁了,他们和二叔都差不多大。
“他四爷,你看那个开车的像不像刚子,我咋看这么像刚子呢?”
“他七爷,怎么会像刚子呢,刚子不是跑去台湾了吗,这一走可有四十来年了,现在也该六十多了吧。”
“嗯,也是,不过确实像?难道……”
老人心里想着,那该不会是刚子的孙子吧,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不能是儿子了。
轿车一直开一直开,开到了村长家。
车上下来了三个人,开车的年轻小伙,一个四十多岁打扮时髦的女人,一个拄着拐杖六十多岁的男人。
“爷爷,我先去问问,看太爷爷住在哪。”
“好,去吧,记得要有礼貌。”
“好的,爷爷。”
村长听见外面吵的,从家里走了出来。
村长看见门口的轿车还有这三个城里人,一脸纳闷。
“请问,你们找谁?”
“你好,村长叔叔,我找我太爷爷,就是李文清,他住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可否请村长叔叔给我们指个路。”
“什么,李文清,二爷,你们找二爷?你们是?”
“你是孝敏吧,我当时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李廷刚,刚子。我是李文清的二儿子。”
“哦,好,好,我带你们去。不过我们走着去吧,二爷住在山里,你们这车怕是开不上去的。”
“好,我们快走吧。”
李廷刚很是着急,他带着女儿和外孙从台湾过来就直接来找他爹,他想到他爹的日子不好过,但没想到居然还住在山里。
四十年了,他爹八十多了,也不知道还能认识他不?
四人沿着二叔经常走的路,很快到了老房子门口了。
“二爷,二爷,刚子叔回来了,刚子叔回来了。”
离着老房子还有几十步,村长就急急的大喊着。
但是,始终没有人回应。
年轻小伙子快步跑到门口,推开了门,一股难闻的味道随即传至鼻尖。
当了医生的小伙子,一闻就知道这是尸体的味道。
他回过头紧张难过的看向他的姥爷。
“姥爷,太爷爷,他……他走了……”
李廷刚身子晃了晃,顿时扔了拐杖,一步一瘸的冲向了房子里。
他看见了炕上长满了尸斑的老人,“爹,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看你了,儿子不孝,儿子不是人,爹,你起来吧,你起来看看儿子,爹,你起来啊,起来看看儿子。”
李廷刚跪在地上,一个一个的磕着头,哭的伤心绝望。他回来的迟了,二叔已经死了,死了二十多天了。
二叔等到了刚子,但是却听不到儿子叫他一声爹了。
“姥爷,你起来吧。太爷爷已经死了有二十多天了,他肯定一直等着我们回来呢!他等到了,你看他一直躺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爸,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生病,我们就能早一个月来,爸,对不起。姥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姥爷,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带我们回来了,回来了,回来看你了。”
李廷刚抱着女儿的头,两人跪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小伙子看着痛哭的两个人,也泪流满面,村长看着,也是难过不已。
村长抬眼看向了炕上的死去的二叔,心里悲哀不已。他知道这些年,二叔过得有多难,活的有多痛苦。
他想,二叔现在应该能够放心的走了。村长转身走了出去,把这狭小的空间留给了二叔一家人。
过了会儿,小伙子走了出来,双眼通红,满脸悲戚。
“村长叔叔,我太爷爷这些年是不是活得很累很难,他的背驼得不能在驼了,十个手指都变形了,他很累是不是?”
“小伙子,别难过了,你太爷爷挺好的,别难过了,他这不是等来你们了吗,他会高兴的。”
“嗯,村长叔叔,这附近有卖棺材的吗?我想给太爷爷买口好棺材。我姥爷和我妈现在离不开人,我脱不开身,村长叔叔你能不能帮我去,我把钱给你,买最好的。”
“好,应该的,这件事我去给你们办,就当是我这个村长为二爷尽份心。”
“那好,村长叔叔,这是两万块钱,棺材加上墓碑,应该够了。”
“好,你照顾好你姥爷和你妈,我现在就去。”
“谢谢村长叔叔。村长叔叔,最近是不是下过雨。”
“嗯,差不多半个月前,下了两三天。”
看着村长的身影,小伙子朝着四周看了看。这里真的太偏了,而且他刚才在屋里看见房顶上有个很大的洞,像是被雨冲开的。
他心里很难过,太爷爷是淋着雨走的,太爷爷的尸体有的地方已经腐烂了。
他想下雨的时候,太爷爷应该还活着,而且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他该是动弹不了了。
小伙子蹲在地上,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的滴着。
这时候,女人扶着李廷刚出来了,二人都难掩悲伤。
“念祖,过来。”
“姥爷,我把钱给村长叔叔,让村长叔叔去给太爷爷买最好的棺材和墓碑。”
“好,念祖,好孩子。你太爷爷这辈子太苦了,我大哥死在了战场上,我当年被迫去了台湾,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你太爷爷肯定会因为我的身份受罪的,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
“姥爷,妈,太爷爷他肯定相信我们会回来的,他一直熬到现在,等到现在,他从未放弃过等我们。”
“是啊,刚刚村长说你太爷爷四十多年前就住在这里,这些年,只有这么一座房子陪着他,还好,还有这个房子。念祖,你去找点干草,活点泥巴,去把这房顶补补。你太爷爷肯定不希望住的房子漏雨,他最不喜欢下雨了。”
“好,姥爷,你和妈妈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就去。”
村长买来了棺材,墓碑,还有寿衣。李廷刚给二叔穿上寿衣,擦了擦脸,几人把二叔抬进了棺材里。拿出了身上的现金,有个好几千,放在了棺材里。
老房子后面有一块二叔种的菜园子,菜园子里的菜绿油油的,很好看。
李廷刚把二叔埋在了菜园子里,这里离着老房子很近。
李廷刚心里想,父亲和这座房子做了四十多年的伴,肯定不想离老房子太远。
“爹,我把你安葬在这老屋后面,这里有你住过的老屋,有你种的菜,你就不会太孤单,儿子过上这时候就去陪你,你别急着赶路,等等儿子啊!”
二叔等了半生,熬了半生,熬不住走了,老屋也似乎熬不住了。
李廷刚在这里一直等到二叔过完头七,方才离开。
李廷刚走后三天,老屋塌了。
老屋终是熬不住了。
它去陪二叔了。
一座房子,风雨飘摇四十年。
一个父亲,痴痴苦等四十年。
你陪着我,我陪着你。
他们,终是消逝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