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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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捷你跑那么快干嘛!作业写完了没有?”妈在厨房做饭,看见明捷从房间跑出来,大声责问她。

“咳咳……”妈被油烟呛得咳起来。

“妈,我害怕……”

“再说一次看我不打死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说鬼话!”妈低声怒吼,怕被人听见,尤其怕被明捷的爸听见。

明捷不敢独自坐在房间里写作业。她躲进卧室,缩在角落,像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

“她”还是追来了。昏暗中,“她”的脸被头发遮了大半,身上的衣服又宽又长,走起来纹丝不动,所以明捷不确定“她”是否有脚。

明捷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希望眼珠子能从眼眶里迸出来,这样就再也不用看见“她”了。

“死丫头,又躲哪儿去了?快给你爸端饭!”妈在厨房叫她。

明捷觉得奇怪,“她”也怕妈吗?要不然为什么妈一叫,“她”就消失了?为此,明捷总是黏着妈,生怕妈离远了。

“啪——”爸一把掀翻明捷端来的一碗面,嘴里骂骂咧咧:“老子养你们,就给老子吃这个!”

“你养谁了?你挣的那点钱都输在麻将桌上了,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妈不甘示弱,拎着勺子从厨房钻了出来。

看到妈的架势,爸更来气了,“真他妈倒八辈子霉,娶个山闷子!生个女儿也是个闷子!”

妈手里的勺子朝爸砸过去,却砸偏了。爸扔过来的碗刚好砸中妈的头。妈脸上瞬间鲜血如柱。明捷吓傻了,哭声梗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怕吓着女儿,妈用围裙把脸上的血擦掉,恶狠狠地看了冷漠的丈夫一眼,转身进了厨房,又从厨房出来,进了堂屋。当堂屋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时,爸从裤子口袋掏出烟,打火机却落在麻将桌上。他让明捷去厨房找打火机来。明捷在厨房没有找到,跑去堂屋问妈,却看见妈把自己埋在一堆换季的衣服、被子里,手里的打火机正蹿着愤怒的火苗。

“一起死了算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妈咆哮着。

“妈,不要……”明捷微弱地叫声被妈凄厉而绝望的叫声淹没。这时,她又看见“她”,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明捷心里突然闪现一个可怕的想法:那就一起死吧!

秋天的一个晚上,爸妈又在为她的学费吵起来。争吵声越来越激烈,打砸声狰狞刺耳。明捷站在房顶,看到窗户里爸妈像两个互相撕扯的皮影,滑稽可怜。突然,她感到有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刚刚还聒噪的蛐蛐,仿佛突然间唱破了肚皮,戛然而止。紧绷的神经终于达到忍耐的极限,她转过身,直视着那双眼睛。在离她不到两米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妈,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她问妈。

“谁告诉你的?”妈停住手上的针线活,狐疑地看着她,“生一个女儿我已经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油灯冒着燃烧未尽的黑烟,在黑暗中摇曳。“为什么不带我离开?”她在心里呐喊。

“你要是个儿子就好了。”妈仿佛听到明捷的心声,“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你亲爸,你不要记恨他。”

明捷失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听妈无谓的唠叨。

“太太,该起床了,那群村妇……”吴嫂忙改口,“您请的客人快到了。”

明捷挣扎着睁开眼。她感激地看着把她从梦魇中“解救”出来的人,“现在几点了?”她的声音慵懒甜美。等她坐起来时,雾一般浓的深棕色秀发和乌黑浓密的眉毛衬得一张脸又小又白,长长的睫毛下面那对灰蓝色眸子里藏着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快四点了。您让她们五点钟来。”吴嫂怜爱地看着她,语气温和地说,“晚上要用的东西也都备齐了。”

明捷披上她不喜欢的红色睡袍,踩在她不喜欢的红色地毯上,走到窗边。突然间她好像起了一阵痉挛,直愣愣地注视着窗外。而最让人惊异的是,这张脸上孩子般的表情,她的眼神像个孩子,看见什么心有所喜,也像个孩子。

“终于看见太阳了!”此刻,她正孩子气十足地以急切、好奇、信赖的心情期待着什么。

“您搬来的时候刚好赶上这里的雨季。”吴嫂边收拾床边说,“趁难得的太阳,我陪您出去走走。”

“我喜欢下雨。因为雨天人们什么都不用做。”她回忆似的说。

“即使是下雨天,身为主妇的我们也要想着法子做好吃的犒劳一家人。”吴嫂以过来人的语气说。

仿佛看到了其乐融融的一幕,那双睫毛长长的灰蓝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光。

“那条路通向哪里?”明捷指着田野里一条灰白色丝带一样的土路问。

“一条旧国道。”吴嫂探过头,看向雾中的远方,“听说在修新国道了。”

明捷套上米白色毛衣,脚步轻盈下了楼。摆在客厅的赫姆勒紫檀落地钟刚好响起报时音乐,音色纯净清澈,宁静而深远。

吴嫂站在门外等她。沿着大理石和花岗岩碎片铺砌的冰纹路走出院子,一直走到柔软潮湿的草地上,惬意得像只出笼的囚鸟,对什么都充满了期待。然而,村庄、田野、森林、山峦……无论多美妙的景色,重复看过无数次后,期待就变得苍白。

她想打电话告诉妈,她现在住的房子有多大,环境有多美,生活有多幸福,她有多想他们搬过来与她同住。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她扼住了。她害怕他们当着她的面又吵又打,她害怕听到他们的谩骂声。

晚上的聚会很热闹。灯火辉煌的庄园里,朴素的女人们难得闲散,她们穿着结婚后就收起来的已经不再合身的衣裙,吃着从没有吃过的精致食物,喝着从国外运来的葡萄酒,和同伴聊着生活的琐碎,小声议论这座奢华庄园的女主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真是个善良又可爱的人儿、她的丈夫一定很爱她、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不像一个会顾家的妻子、或许她是某个富人的情妇……

明捷和她们并不熟。平日里她们经过庄园附近的小路时会偷偷看她。一开始,吴嫂劝她不要和村民搭讪,因为雇主就是这样交代的。但看到她锦衣玉食却日渐枯萎的面貌,吴嫂心软了,答应替她保守秘密。

送走最后一位村妇,安顿好明捷睡觉,吴嫂决定回家一趟。她算好时间,只要第二天天亮前赶回来,就不会误事。她把晚宴上吃剩的食物打包装进袋子,又把太太平时送她的贵重物品一并装好。检查完门窗,吴嫂幽灵般隐没在夜色中。

“救救我……”

黑暗中一双黑色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梦魇中的明捷。

“真美!”男人忍不住发出赞叹。

明捷终于睁开眼,可看到的东西比梦里更可怕。就在她发出尖叫的瞬间,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呜……呜……”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本能地抗拒,双手奋力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小鸡,注定只是徒劳。

“你不要叫,我……只要钱。”男人结结巴巴地说。眼前的睡美人让他乱了阵脚,看着她因呼吸困难而涨红的脸,男人慢慢松开了手。

明捷终于得以喘息时,她摸到了床边的电击棍。她一把扯掉男人头上的丝袜,就在男人以手护面的时候,她抓起电击棒,对着男人挥舞,“你不要过来……”遗憾的是,男人并不知道她挥舞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面前的女人很美,他渴望占有她。他目露红光,步步逼近。

“我不想伤害你,求你不要再过来了……”她的苦苦哀求换不来男人丝毫悔意。

“听说有钱人连蚂蚁都舍不得伤害。”男人眼中突然燃烧起愤怒的火焰。

就在男人距她一步之遥时,她绝望地举起电击棍,打开开关。男人瞬间像一只倒地抽搐的狗。明捷踉踉跄跄往楼下跑,却从昏暗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吴嫂……”微弱的求救声在诺大的庄园里孤独而无助。突然,她听到卧室传来碰撞的声音,恐惧让她忘了疼痛,拖着受伤的腿挪到落地钟旁。整个庄园又陷入一片死寂。电话机拨号的声音是那么刺耳,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而危险正在向她逼近。

“我说了只要钱!”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不要过来……”明捷丢掉电话,双手紧紧握着电击棍,她知道只需对着心脏位置持续三秒钟,人就会没命。“这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她不知道就算把整个庄园都拱手相让也没用,因为她看见了他的模样。

“在这种鬼地方,除了钱,什么都没用!”他失去了耐心,手里的尖刀发出刺目的寒光,“快说!钱在哪里?”

此时落地钟响起报时音乐。男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他一边快速打量这个会发声的奢华大钟,一边警惕明捷的举动。他已经领教了那根电击棍的威力,不敢逼得太近。

当明捷趁机夺门而逃时,男人一把抓住她的睡裙裙摆,明捷的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电击棍甩出去一米远。

“我也不想伤害你,要怪就怪你长得实在太美了。”男人露出邪恶的嘴脸,欲望让他彻底失去了人性。就在他如一只发情的野狗,以绝对的优势扑向猎物时,缺乏实战经验的男人没有意识到身体最坚硬的部位恰恰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只听他一声惨叫,双手捂着下体,表情痛苦,面部扭曲,从猎物身上滚落下去。明捷趁机向电击棍爬去,就在男人抓住她的一只脚时,她握住了电击棍,转身击在男人心脏的位置,一秒、两秒、三秒……

漆黑如灵魂的夜,来自地狱的阴风肆虐,怒云翻腾,映着妖异的月轮,呈现出斑斓的色彩……明捷如一个孤魂野鬼,在被潮湿的迷雾笼罩着的无边黑夜中并不孤独地奔跑着。因为“她”总会在她孤独绝望的时候出现,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声音:“救救我……”此刻,她竟希望“她”跟她一起逃离。

终于,拂晓的微光穿透晨雾,夜色如退潮般向西隐去。“就到了,再坚持一下!”她对“她”说,可回应她的只有寒风拂面和草虫乱鸣。

公路边站着几个背包客,像不得已被迫在此逗留的城里人。他们焦急地左右张望。头顶上两条交汇的高架路突兀而孤独。明捷艰难地爬上斜坡,回头看向庄园的方向,来时的路已被浓雾淹没。本以为他们见到她这副死里逃生的模样会惊愕,会有人关心她,可他们却像没看见她一样,依旧左右张望,直到两辆出租车从右边开过来,他们争先恐后地钻进去。尾灯在晨雾里拖出两道朦胧的红痕。当她再次陷入绝望时,一辆公交车从左边缓缓开了过来。明捷一边招手,一边向对面跑去。

“怎么会有人傻到在对面等车!”她一上车,司机就不耐烦地责骂她。明捷不敢吭声,在门口找个空位坐下。司机依旧牢骚满腹。她全不在乎,只要能和大家在一起就安全了。

“你为什么拿着电击棍到处走?”过道对面的女人伸过头来低声问她。明捷觉得奇怪,她遇到的所有人都不认识她手里的东西,只有这个女人认识,并且刻意压低声音说。终于有人关心她,于是她向她讲诉了那件可怕的事。女人听后,建议她去派出所报案。

“可是我不知道派出所在哪?”她问。

“还有十几站就到了。”司机听见她的问话,主动说。

派出所的小院铁门敞开。她悄无声息走了进去。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空气中流动着薄薄的雾气,裹着淡淡的青草味。

“有人在吗?”她生怕扰到不该扰的人。突然不知从哪跳出来一只凶猛的大狗朝她猛扑过来,“啊……”她本能地举起电击棍。

“哗啦哗啦”一阵清脆的铁链声,大狗被铁链勒住了脖子,身体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发出不甘心的呜咽声。

警务室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声音,明捷浑身的毛孔开始收缩,肌肉紧绷,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瞬间产生逃离的冲动。

“大黄!”一个男人从警务室走了出来,他的警服外套还没来得及扣上。

大黄狗听见男人的声音,马上安静下来,温顺地朝他摇尾。

“别紧张,拴着呢。”男人温和地说,但那双还没睡醒,却明亮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明捷手中的电击棍,“你拿这个太危险,交给我。”眼前的女人让从不迷信的阿祖一阵后背发凉,活像从恐怖电影里蹦出来的红衣女鬼,浓密的头发杂乱披散着,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露出来的两只大眼惊恐地四处张望,沾满泥巴的双脚紧紧抓住地面,仿佛一只随时会跳起来的紧张的猫。

明捷依旧处于惊恐中,她神经质地看看狗,又看看男人,举着电击棍,战或逃的状态持续到阿祖问她要不要喝杯热水。他明亮的眼睛似乎比身上的警服更让明捷觉得安心。她跟着阿祖进了警务室。

“小心烫。”阿祖递过来一杯热水。她的眼神让他根本无法强硬,他只好换了语气说,“要不我先替你保管?”明捷终于把电击棍交给了他。

他在她对面坐下,面前摆着纸和笔,“身份证带了吗?”得不到回答,阿祖抬起头对上明捷惊慌无助的眼神,“不用紧张,只是做个笔录。姓名。”

“明捷。”

“家庭住址。”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周围都是田野。”

阿祖再次抬起头,那对灰蓝色眸子里写满孤独的哀伤。

“报什么案?”见她依然恍惚,阿祖补充说,“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丢失物品、有无目击证人……尽量详细说。”

“你会相信我吗?”她突然问。

“当然。”他看着她因激动变得大而灵动的眼睛,竟有些不好意思。她长得很美,像一朵开在晨光中的野生玫瑰。阿祖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起身走出警务室,回来时手里多了件警服外套,“穿上吧,山里温差大。”

“谢谢。”明捷把警服外套披在红色睡衣外面。她把事情的经过像梦一样跳脱地说了一遍。让阿祖不可思议的是,明捷在黑暗中竟把嫌疑人的体貌特征观察得入致细微。阿祖把画好的嫌疑人肖像递给明婕看。明婕的眼里闪过一丝畏惧。

“你说打过报警电话,但没人接听,”阿祖怀疑地问,“还记得是几点打的吗?”

“当时天很黑,雾很大,什么都看不见……”她梦呓似的说,“落地钟响了。”

“你说从家里逃出来时有人一直在后面追你,是吗?”

“一直跟着我跑呀跑呀……直到路边有人了,她才离开。”她说这话时,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阿祖让她在笔录上签名、按手印。突然,一声尖锐的公鸡啼鸣打破院子里的寂静。简陋的山村派出所正式开启一天的工作。阿祖从警务室跳出来时,院子里已经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鸡,我的鸡……”七十岁的王大娘紧张地看着腾飞的鸡,心疼地叫道。

“什么你的鸡!明明是我的鸡!”八十岁的戚大娘不甘示弱,光秃秃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阿祖不问事由,卷起袖子去抓鸡。明捷这才注意到阿祖只有左手。他被鸡耍得像猴一样上蹿下跳,右手袖管随着身体的幌动摇摇摆摆,空空荡荡。大黄看不下去了,向鸡发出示威。不领情的阿祖命令大黄不许再叫。大黄只好卧倒,懒得再看阿祖的洋相。院子里追捕范围太大,阿祖把鸡赶到警务室,没想到明捷不仅不害怕,反而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容具有摄人心魄的美,能使最缺情趣,最不经意的人怦然心动。当她发现那对明亮有神的眼睛正盯着她看时,脸颊上方顿时生出一抹绯色红晕,那对灰蓝色眸子也因紧张深深垂了下去。

几分钟后,公鸡被拴在警务室门口的槐树干上。阿祖提醒大黄不许打鸡的主意。大黄只好呜咽两声,算是答应了。

“阿祖,你来给我们评评理,”八十岁的戚大娘拉住阿祖的左手,口齿不清地嚷道,“这只公鸡明明是我前几天丢的那只,她非说是她家的。”

王大娘只好抓住阿祖的空袖管,不服地说:“这只公鸡我养了几个月,还能认错?阿祖呀,你可要给大娘️一个公道。”

抓捕犯人在行的阿祖对邻里纠纷束手无策。无论判谁赢,他都会觉得有愧于另一个。此时他的搭档兼领导吴为民哼着小曲来上班了。阿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吴为民最擅长也最喜欢处理物权纠纷。他的处理方式简单粗暴,由于双方都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公鸡是自己的,最后公鸡被“充公”。

“人在极端情绪的支配下更倾向于选择‘鱼死网破’,即使理性上知道协商更有利,也绝不会妥协。所以说……”吴为民边说边向警务室走,当他看到明捷的时候半句话忘在了嘴里。

“所以说什么?”阿祖追问。

十秒钟后吴为民反应过来,回头看着阿祖,“什么情况?”

阿祖解释说,“入室盗窃。”

“最近盗窃案确实多了。”吴为民没话找话说,“年轻人外出打工,村里只剩老弱病残,养点家禽都被小毛贼盯上了。”他觉得还应该再问点什么,“你丢了什么?家禽还是家电?”

明捷摇摇头。阿祖察觉到明捷开始紧张,忙解释说:“这是我们所的吴所长。”

“那……你们继续。”吴为民又朝明捷看了一眼,打趣道:“咱们的警服还挺好看的。”

就在吴为民欲走还留的时候,明捷突然尖叫起来,“她来了!”阿祖和吴为民同时看向院子,一个中年妇女慌里慌张走进来,看到明捷后深舒一口气,“太太,我是吴嫂!”

“吴嫂……”明捷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扑进吴嫂怀里,身体抖得如一片落叶,“她又来了……”

吴嫂轻拍她的后背,母亲般呢喃,“吴嫂在,明捷不怕啊……”

“什么情况?”吴为民向阿祖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阿祖耸耸肩,表示他也还没弄明白。

“我叫吴桂莲,负责照顾明捷的日常。早上做好饭,去叫她时就不见人了……”审讯室里,阿祖用左手做着笔录。

“你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吗?”阿祖问。

“我以为她又像平常那样在附近……”吴嫂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她有类似梦游的症状。平时我都是寸步不离跟着。”吴嫂愧疚地说,还把明婕宴请村民的事告诉了阿祖,“其实她挺开心的,不明白雇主为什么不让她和外人接触。”吴嫂继续说,“等那些人都走了,我才开始收拾,忙完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睡一楼佣人房,倒下就睡着了。”

“雇主是谁?”阿祖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在电话里联系过。”

阿祖让吴嫂认嫌疑人肖像。吴嫂看后肯定地摇摇头。

阿祖对明捷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当吴嫂领着明捷离开派出所后,他像丢了魂似的在院子里游荡。大黄对他摇尾巴,他视若无睹。吴为民跟他聊天,他心不在焉。

“魂儿被勾走了?”吴为民打趣说,“我们山里人也知道‘太太’是对已婚女人的称呼。”

阿祖没有肢声,继续沉浸在对明捷的回忆中。吴嫂拉她离开时,她回头看他,那对灰蓝色眸子像一个神秘的黑洞,吸引着他去探究。

吴为民的呵斥声把阿祖拉回现实。只见大黄咬着奄奄一息的公鸡,假装没听见吴为民的呵斥,夹着尾巴躲到狗窝后面去了。

“鸡不是拴着的吗,怎么跑到大黄嘴里了?这下好了,下酒菜被狗吃了。”吴为民愤愤骂道。

阿祖看着槐树干上挣脱的绳子,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扯着。他走进警务室,办公桌上泛黄的老式固话机安静得像个摆设。“电话是不是出故障了?昨天到现在一个报警电话都没有。”

吴为民正在翻阅案件资料。“没人报警,说明咱这的治安管理得好。”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说,“对了,昨晚好像有人报警。”他掏出手机翻看,“没错,凌晨四点钟。”

原来前一晚吴为民值班时跑回家陪媳妇睡觉,以防上级突袭检查,他把固话来电转接到手机上,结果忘了转回来。

“说什么了吗?”阿祖急切地问。

“就是没人说话,我才把这事给忘了。”吴为民边说边把号码抄给阿祖。

阿祖回拨过去,却提示无法接通。

“山区电话无法接通再正常不过。”吴为民不以为然地说,这时他又想起一个细节,“好像是钟表报时的声音,悠远绵长,只在电视里才听到过。”

“我去趟明捷家。”阿祖边说边把警用装备包系在腰间。

“这是什么装备?我怎么没见过?”吴为民指着阿祖手里的电击棍问。

“明捷落下的东西,顺便送过去。”阿祖轻描淡写地说。

吴为民抢过电击棍,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阿祖,“真以为我们山村派出所的民警是土包子,连电击棍都没见过?这是普通人随便用的吗?”

“她只是用来自卫。”阿祖解释说。

吴为民操作一番又还给阿祖。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阿祖的心思,“虽然这里山高皇帝远,但警察也不能随便扰民。”他又补充说,“顺便通知戚大娘和王大娘,就说鸡被黄鼠狼偷吃了。”

阿祖开着警用皮卡沿国道向西开出一公里时才想起来还没有问清楚明捷家的地址。他狠狠捶了一下脑袋,这是他从警以来从没有犯过的低级错误。这时他回想起明捷做梦似的描述,闭上眼,想象着在迷雾中奔跑的人是他自己。再次睁开眼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调转车头,又开了几十公里,果然在大山的拐角处看到两条交汇的高架路。他从车里跳下来,站在路边向远处眺望,泥泞的小路、无边的旷野、疏落的村庄……他锁好车,沿着小路,走进旷野,消失在迷雾中。

从派出所回来,明捷看到家里整洁有序,没有丝毫打斗过的迹象,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吴嫂给她端来一碗汤,她喝了两口,就上楼去了。躺在柔软的床上,努力让自己相信昨晚只是一场梦。

明捷醒来时身体又硬又麻。她想张嘴说话,脸被胶带扯得生痛,胳膊腿也被胶带牢牢捆绑住。在她惊慌无助的时候,竟发现旁边躺着昨晚入室抢劫的男人,他双眼紧闭,面部乌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极度的恐惧使她产生了幻觉,她强迫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场梦,期盼着梦醒,一切都会结束。

“呜呜……”她向吴嫂求助。

吴嫂冷冷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充满痛苦和绝望。

“富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穷人的生活有多难。”吴嫂幽怨地说,“我男人被人打死时才二十几岁。为了养家,我撇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外出打工。人们说我勾引男人,骂小凯是野种,我求村长放过我们,却被那个禽兽却……”吴嫂轻蔑地笑笑,自顾自说,“现在我终于老了,丑了,没人要了,小凯却变了一个人……”吴嫂说不下去了,房间里陷入死寂。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他奶奶从床上摔下来,身体都臭了,他却在网吧打游戏……”吴嫂闭上眼睛,两颗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的褶皱滑落下来,“他骂我是吃别人剩饭的乞丐,但我知道他本性并不坏。”吴嫂突然激动起来,“他只是想要钱买手机,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你失去的只是一点钱而已,可我失去的却是一个儿子呀!”

明捷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吴嫂,不敢相信旁边躺着的是竟吴嫂的儿子。她记得她求他离开,可他为什么还是死了?……头炸裂般痛,她已经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我没有在警察面前说出真相,因为我知道精神病人杀人是不用偿命的。”吴嫂痛苦地回忆说,“我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我和小凯他爸忙完农活走到谷子地时遇到几个流氓,小凯爸为了保护我和他们拼了,结果被活活打死。其中一人是村长的亲戚,村长让人们作伪证说他有精神病……”吴嫂冷笑一声,“谁都知道这些人就是游手好闲的恶棍。”吴嫂突然变了脸,“小凯才十七岁,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所以你要为我死去的儿子陪葬!”吴嫂的眼神像死人一样空洞,“你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到了那边继续照顾你和小凯。”

“呜呜……”就在吴嫂准备动手的时候,明捷又看见了“她”,她拼命摇头,想让“她”快离开。为了不划伤美丽的脸庞,吴嫂不敢贸然下手。

“叮玲玲……”门铃响了。吴嫂站在窗帘后面,看见给她做笔录的民警正在院墙外观察这座庄园。

连死都不怕的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吴嫂坦然走下楼,来到铁门旁。

“太太昨晚没睡好,一回来就上楼休息了。”吴嫂站在铁门里面说。

“明捷有东西落在派出所。”阿祖举着电击棍,示意吴嫂打开铁门。

吴嫂犹豫了一下。铁门开了一道缝,吴嫂伸手去接。此时客厅里响起西敏寺报时音乐,余音袅袅,悠远绵长。

“这个需要交给她本人。”音乐停止时阿祖改口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她正在睡觉。”吴嫂态度冷淡,和刚才判若两人。

阿祖只好亮出证件,凛然道:“明捷在派出所留的笔录有疑点,我需要再向她本人确认,麻烦你不要妨碍民警执法。”

吴嫂虽不懂法,却知道法的利害。她把阿祖领到一楼大厅,说,“麻烦你在楼下等,我上去叫她。”

阿祖一眼看见那座赫姆勒紫檀落地钟,报时音乐正是它发出的。旁边的黑色固话机没有连电话线。这里的奢华装饰活像把一朵盛放的野生玫瑰装在了廉价塑料瓶里。吴嫂回头看了他一眼,阿祖捕捉到她眼里的决绝。吴嫂随手关上房门。

“看来警察也被你迷住了,都追上门了。”吴嫂讥讽说,“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可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

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阿祖举着手枪,厉声喝道:“把刀放下!”

吴嫂被阿祖的气势吓到,握刀的手陡然松开。刀落地瞬间,阿祖用手铐铐住了吴嫂的手。

派出所院子里,大黄心满意足地卧在墙边打盹。审讯室里阿祖和吴为民正在对吴嫂进行讯问。明捷被安置在隔壁房间,由女警看守。

“因为精神有问题而被有钱男人抛弃,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吴嫂执拗地说,“在另一个世界,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尽心照顾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吴为民厉声打断她,“老实交代,在你儿子闯入明捷家之前,你有没有向他透露过明捷家的情况?”

“没有。雇主不允许她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

阿祖走进隔壁房间时,明捷斜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睫毛微微蹙动,她又在做梦。女警准备叫醒她,却被阿祖制止。“醒了通知我。”阿祖低声说。

阿祖走出房间,蹲在大黄旁边,轻抚它干黄的皮毛,仿佛两个同病相怜的老友,只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意。

“她醒了。”女警提醒。

阿祖收回思绪,起身走回房间时,吴为民已经开始讯问:

“你认识死者吗?”

明捷摇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他死了……”

“电击棍是你的吗?”

“我想回家。”看到阿祖进来,明捷向他投去孩子般祈求的目光。

“你家在哪里?”阿祖问。

“爸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明捷的眼里噙满泪水,“可是家着火了……妈妈让我快跑……”

走出房间,吴为民点着一支烟,“看来要委托司法精神病鉴定才能最终定性。这可是我从警十年来第一次遇到的人命案。上一次命案还是我爸在任时,凶手也是个精神病人。”

这时女警过来汇报,“联系到‘雇主’,但对方说明捷只是认识的一个朋友,房子也是暂时借给她住。”

“分明就是想撇清关系。”吴为民笃定地说,“就说是我说的,让他赶快过来协助调查!”

“……是咱们一个系统的,更高级别。”女警看了一眼阿祖,又看向吴为民,心虚地说。

吴为民笃定的眼神顿时泄了下去。

“搞什么?这里只是偏僻,又不是法外之地……”吴为民在屋里骂道。

苍茫的天空下,坐落在无边旷野里的小山村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安详而寂寞。阿祖的思绪飘回到两年前:

一项重要的缉毒行动结束,阿祖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和家人一年没见面了。阿妈做了一大桌他爱吃的饭菜,阿爸把弟妹都叫回来,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然而蓄谋已久的危险狡猾地逃脱监控,蛰伏在阴暗的角落,等待着他。

“阿祖,快跑!要好好活着!”阿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催促他。阿祖带着不甘和悔恨,从家人的血泊中逃了出来。上级安排他暂时隐蔽。毒贩子依旧逍遥法外,他却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一躲就是两年。多少次梦中醒来泪流满面,“要好好活着!”阿妈的声音如在耳边。

当吴为民把上级调令交给阿祖时,阿祖却以身体残疾,不能胜任为由拒绝赴任。“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躲在这里?”吴为民不解地问。

三个月后,公安机关依据《司法鉴定意见书》和完整的案件事实证据,认定明捷存在分离性身份障碍,但在案发时精神正常,且其行为符合特殊正当防卫的规定,属于合法行为,不构成犯罪,应依法撤销案件。

阿祖每周都去医院看望明捷。医生向他解释:“DID 几乎总是与严重的、通常是童年早期的重复性创伤,如长期的身体虐待、性虐待、情感虐待或忽视等密切相关。它是一种极端的生存机制,心灵通过‘分裂’开来以承受无法承受的痛苦。”

时间来到12年后,小镇上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妻子收拾厨房,丈夫陪5岁儿子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电视上在播放新闻:

“近日,公安系统一名曾长期主管禁毒工作的高级警官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该名官员长期在公安系统担任领导职务,主要分管禁毒、刑侦等领域。在其任内,曾多次高调参与打击毒品犯罪行动,并以积极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其早年还因工作表现突出,被授予‘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荣誉称号,一度被视为警界楷模。然而,自2012年前后,该官员陆续被曝出涉嫌警毒勾结、滥用职权、干预司法等行为。更令人震惊的是,该官员在涉嫌吸毒后主动向纪检监察机关投案。据权威渠道透露,其在投案时处于毒瘾发作状态,后续体内被检测出高浓度毒品成分。这一情节进一步证实其涉嫌严重违反法律和警纪警规。

截至目前,省纪委监委已对其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具体涉案细节尚未完全对外公开。”

阿祖盯着电视里那张熟悉的面孔,12年前他用左手画出那张嫌疑人肖像画时,他坚信正义总有一天会到来,虽然迟了太久。

“儿子,你长大是不是想当警察?爸爸希望你当一名好警察。”

“嗯。”儿子懵懂地点点头。

阿祖看向厨房。明捷像黑夜里的栀子花,当月光洒落的时候,不仅美丽而且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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