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次失去平衡的时刻,她总在试图找到一个真实的句子,凭借它挽回曾经有过的清澈、安宁、合一与自我相信。
痛苦是无力说出来的,正如快乐一样的不可表述。
但如果她能找到一个最真实的句子,依靠这个句子,就能说出自己,说给一个好朋友听,在诉说中,就能找到答案,也许诉说本身就是答案。
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听者,她可以找回曾经的一切。
易晓有个洞察一切的好朋友,从她九岁开始,从她需要一个朋友的时候开始。
在此之前,她是个自然的、混沌的孩子,是被冥冥之力暗中护佑的孩子,她被生下来,被养大,被母亲呼唤着吃饭,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被小同学拉去游戏,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正好乐意的,她没有难题,没有烦恼,她会瞬间忘记悲伤,就像从来没有悲伤,四方有神爱待。
九岁的一天,她独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独自行走,对一个孩子,这不是常有的事,易晓却觉得她好像这样走了很多回了。一条曲折的、漫长的、黑色的小路,一侧是高高的土坡,长满了柿子树、榆树、藤状的不知名的树,会看到喇叭花、鸡蛋花,有时候绿色灰色的小蛇横穿过小路,顺着另一侧的陡崖溜下去。
这孩子谨慎地走着,留意防范着令人害怕的小蛇,一面望着北方暮色中轮廓依然清晰的山,无论走得多远,都走不出那北山中央一个三角形山峰注视着的范围。
这个孩子想,我不会是个神吧,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所有的一切都正好是我想要的。现在我想要个永远跟随我、懂得我的好朋友。
当她走过那条小路最后一个拐弯时,面前就出现了想要的好朋友,它看起来像一只雪白的球形的小猫,闪闪发亮的蓝色眼睛,它开口说话了:“你好啊,小朋友,我愿意做你的好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你不需要的时候离开。”
它看起来那么可爱与值得信任,易晓欣喜地捧起了它。
她是多么地需要这样一个好朋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带着它,带着一种全新的安全感与幸福感踏入家门。
家里是一个战场,爷爷与奶奶、奶奶与妈妈、妈妈与爸爸、爸爸与奶奶,你永远也不知道今天会是哪一场不一样的硝烟。易晓是可能被席卷进任何一场战争的,她是唯一的小孩,她是唯一对这个家毫无贡献的小孩,其他人的委屈中都有因她而生出的一份,所有人都为她付出过一份力量。在家里这个战场上,她要察言观色,有些时候需要她出来表演一个聪明的孩子,让家人骄傲炫耀,有些时候需要施展隐身术,最好不被人注意到她有一双能看的眼睛和一对能呼吸的鼻孔。
有时候她被抽打辱骂,倒提着腿要被扔进水井,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里被赶出家门,她弄不清楚因为说错了那句话,做错了哪件事,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猜测。那个冬天的夜晚,她独自躺在门外的柴堆上,大哭了一会之后又抽泣了一会,她看见奶奶的影子在门缝前一闪,手中的烛光照亮了她笑嘻嘻的脸,然后光,远远地飘走了。她于是知道任何形式的哭不仅无法引来同情,甚而是可笑的,只好努力寻找高高的天空中微弱的星,“星星陪着我……星星能跟我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小的一个人会独自躺在门外的柴堆上,也不愿再想了,她随波逐流地躺着,感到身体、孤独与害怕都一起化于无形了,“我不会是个神吧……”她轻轻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学校则是另一个战场,她竭力扮演一个完美、全能的形象,如果哪一个老师竟然不最喜欢她,她一定会让他看到自己最耀眼的成绩,没有人不得不注意她。女生们都会崇拜她,男生们都会仰慕她,她总有办法总有力量去做到任何事。
最后所有人都会爱她。
她独自走在小路上,再一次默默地想,“我如果不是神,也应该是神的宠儿吧……”。在小路的尽头,拐了一个弯,她得到了一个极可爱又极可靠的好朋友,叫它团子,它看起来也是个小孩。它永远也不会放弃和抛弃她。
她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任何事。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母亲拎着包袱与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天很蓝,白云大朵大朵的,翠绿的玉米们高过了人头,风缓缓地吹过去,长长的叶子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她低头摸了摸怀中毛绒绒的团子,团子懂事地望着她。
“晓儿~”祖母喊她回去吃饭了,声音分外热情欢快:“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蘑菇鸡蛋面,来!”
“我妈还会回来吗?”
“嘿,我们管她呢,不回来我们才过得好,你还念着她……死小鬼忘恩负义……这么多年都是谁天天供养你……伺候你吃喝……小蛇养成蟒……。”
祖父踱着方步走近饭桌,拈起筷子,颂诗一样念道:“养虎为患!“
晚上,易晓一个人睡在妈妈的大床上,用被子蒙起头,把团子放出来。她问它:“他们都是爱我呢,还是恨我呢?“
团子小声说:“也爱你,也恨你。他们也是这么对自己的。“
“那我是怎么对自己的?“
“你很爱自己。“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好像又在过一座小桥,桥下是湍急的大河,她心里略犯糊涂,就咚的一声摔了下去,一直摔下去,这次她没有醒来,一直摔下去而已。
自从九岁那年,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父亲一个月能见到一次,他们都给钱,母亲汇钱给村里一个相好的阿姨,把钱直接转交到易晓手上,父亲每次回来带钱给祖母。祖母一如往常地尽职尽责,每日早早起来做好饭,中午回来面条或米饭即刻上桌,晚上只有易晓吃饭,她也从不敷衍,想吃什么齐齐整整做好端上桌,再喊做功课的孙女过来。看到她沉浸于读书习字,祖父母都是欣慰骄傲的,满屋子的奖状招引来满屋子的赞叹,他们爱她。
父母不在的日子意外地轻松,时光像村口的河水一样不休地流淌,易晓考上了市里的中学。十三岁开始,她终于不用每天回家了,偶尔罕见地想家,总有团子陪着说话,她还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陈丽的故事
一个万人瞩目的,或者特别孤独的人,一个配得上自己的身体、大脑和心灵,成为她形影不离的对手和敌人。
陈丽是市里的姑娘,工人家庭,长期相处的家人只有父母,父母看起来简单和谐,开家长会时他们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女儿考了全校第一他们淡淡的,偶尔没考好也一样淡淡的。易晓首先羡慕陈丽的,就是那样温柔和平的父母,他们每周来学校看陈丽,带几件内外新衣,几样营养品和零食,也分给易晓和宿舍另外两个姑娘,坐一会儿,帮忙整理下床铺,剥个橘子,削个苹果,就跟孩子们道别出门了。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跟你讨论问题真是很爽。“
陈丽笑了:“我也喜欢跟你讨论任何话题,你敏锐又有想象力。”
陈丽和易晓,也成了班主任最喜欢的两个人,当她看到两个姑娘晚饭后言笑晏晏地挽着胳膊,向落日余晖中静穆的图书馆走去,心里也升起一丝羡慕又欣赏的情绪,青春的开头尤其美好。
到了初三,本校高中部依然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初中部能考入高中部的最多也就三分之一,易晓和陈丽自然是毫无问题的。每个班还有一个保送直升高中部重点班的名额。
一天,团子跟易晓聊起来:
“保送的名额只有一个,陈丽的成绩可比你稳定,但是你有我啊,你可以选择输赢。”
易晓大吃一惊,“这事显而易见,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吧。”
“我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我能帮你实现任何愿望。”
易晓想了想,说:“我不愿意。”
最后是陈丽保送直升高一重点班,易晓当然也考出了不错的成绩,不过没能进入那唯一的重点班。
易晓对团子说:“这没什么,比赛才刚刚开始。”
陈丽还是她最好的伙伴,不在一个教室、不在一个宿舍,似乎让她们比以前更亲近了,还是一起吃饭、聊天,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准备考试。
易晓睡得越来越晚,最后是无论何时都无法入睡,起先她把时间都用来读书,后来发现自己在假装读书,索性在所有的时间里,都假装不读书,而是在想“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需要团子的时候,只要心念一转,它就出现,闲谈激辩或者沉默,它似乎在渐渐长大,一对蓝色的眼睛忽而闪过发绿的邪魅。易晓有时候也想:“它是谁?”
高三了,陈丽的压力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重点班特有的习题集训她不再每次都分享给易晓,吃饭自习也不是每次都喊她,陈丽在班里有了其他投契的伙伴。
有时候路上碰见了,会觉得她还在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叫一声她会茫然地定定眼神,恍然大悟似地笑一下:“晓儿啊!”
易晓与陈丽,所有的交谈都开始空洞,语言反而成为最大的障碍,一个自说自话自己的状态如何胶着,一个无能为力地想着别的事,或者同情地望着她,说:“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你看谁谁,再看谁谁,他们……”然后两人都沉默了。
深夜,团子来了,“为了一个最想要的目标,你们对自己能力的信心早就超过了现实,除了你们自己,还能依靠什么呢?”
“你意思是,按照我们的真实能力,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目标?“
“你们肯承认这个吗?“
“我不承认!但是陈丽,她看起来很谦虚,也许……“。
“你觉得她是假装吧?她也跟你一样争强好胜,跟你一样在逼自己。她现在比你好,因为更和谐有序的内在系统,这个东西你比不了,除非重新生一次。但是,她只有她自己,在能力的极限点上,越想要,她就越逼迫自己陷入分裂。而你是无限的,你有我。“
易晓惊讶地看着团子,它比以前长大了很多,雪白的绒毛此刻显得灰楚楚的,又发出异样明亮的光采,她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陈丽远远没到这地步,为什么说她?“
团子冷笑了一下:“如果你不想分裂,那就是她。“
“这是什么道理?”窗外的树影参差错落地印在墙上,易晓用被子裹紧了肩膀。
“你想不想在最后的三个月里全力以赴?还是继续这两年以来的深陷泥淖,浑噩神游?”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答案,我不想这样,我不是个懒惰无用的人,你知道的……”易晓开始流泪。
“你不是。你会得救。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够全力以赴,这是你最需要的,只要你的系统正常运转,必然会取得你想要的结果。我能帮你实现,但是,有人要从破裂走向完整,就有人需要从完整走向破裂。“
“不对,这不是我的愿望,我是说……怎么会牵扯别人?”
“因为你也想牵扯,你想实现什么,总得有人为你的意愿付出代价,这是宇宙的规律。“
“很荒唐……”
“就是这么荒唐,狭路相逢在你的一生中会多次发生,不是她,就是你。“
“我的问题,我自己承受。”沉默了半晌,易晓痛苦而坚决地说。
那年的夏天,陈丽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易晓一败涂地,她再一次窝在家中,度过了一个被家人轮番羞辱责骂的暑假,她没有再读,去第一志愿上那个普通学校,迫不及待地去那个背井离乡的遥远城市。
陈丽与易晓,就此完成了她们生命中唯一的交集中的故事,各自走向两个迢迢的世界里去了。
有关爱情的故事
总是轻易地放弃和被放弃,在她放弃时,常常希望会被挽留,这样她就更有力量重新开始,永不放弃。
三十岁的时候,易晓是个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做一份无聊的工作,赚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薪水。身边的同事就是朋友,也是敌人,是所有人际关系的总和。
她给自己买了一间小公寓,作为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唯一的栖身之地,小公寓布置得清新雅致,安全和温暖都在这里实现了,这里是她第一个家。
还是有人追求的,追求她的人她看着都配不上她,她钦慕的人她大抵又配不上。无论配与不配,有人向她表达心意时,她也有心要试探真伪,一颗真心总能使人震动,尤其使一个终究是女人的心发生震动。
她十几年来,没有发现过一颗无私无邪的真心。人都有所图谋,她自己也是一样,无论怎样美化粉饰自己的图谋,图谋的本质总归昭然若揭。
一时的激情也许使人眩晕,临时失去了理智与计较,明白过来之后还是衡量与不平。激情本身,也是身体里一种化学物质的作用罢,一切精神的根源都是物质的,哪有高下之分。
三十岁上,她接受了一切方面的平淡与平庸。
同时她在尝试接受一个同事的好意。辛阳,一个全面平庸的人,工作上表现出中上等的智力能力,情商却很是平常,让易晓发生欣赏的三点是,不多说话,年岁适宜,喜欢她。
他在隔壁办公室,下午下班准时过来等她收工,一起去吃晚饭。他每次都能找到大街小巷里隐藏的美食小吃,米线、豆花、香辣鱼、烤虾、炒米粉、麻辣烫等等的小吃食,也很令人愉快了。两人一起吃了多少次晚饭,辛阳每次都是抢着付账,从来都是先问易晓想吃什么,如果她一时没有主意也不用费心,他总能找到一个吃饭的去处。吃什么,易晓倒不像年纪小时那么看重了。这是个没什么钱的男人,但似乎也并不太坏。
吃完饭,搭车或走路送她回家,送到楼下看着她进去,自己再坐公车回去。两个人在独处的时间里,自然地聊工作聊熟人,也聊聊双方的喜好,谈恋爱的经历。易晓除了几次单恋与异地恋,没什么正经恋爱史,辛阳的感情史更是一片空白,她是他第一个主动追求的女人。家庭易晓是不愿聊的,辛阳看起来也不爱说,她有时候倒好奇要追问他,只淡淡地说:“爸妈是农民,关系也就那样,都还算平常……正常吧。”脸上不现出好的或坏的情绪。
渐渐地,她开始在意和期待这个人,觉得他是真实地要进入自己的世界里来了。
但还有赵衡。
工作中认识的小企业老板,不算什么有钱人,创业时间不长,想必也是艰难的,人冷冷的,业务往来时似乎在易晓公司这方面只愿意跟她联络。通过网络和电话讨论专业问题,也聊生活,形而上的东西。名校扎实的理工科素质,又爱好文艺,聊新近读的书、历史、哲学这些的,你来我往,旗鼓相当。跟他谈天说地,信马由缰驰骋万里,总被很巧很妙地接应,不仅并驾齐驱,时而还似乎被笼住了缰绳似的,收放都在他的手中。当然是令人激动的。
却不怎么露面,约过两顿饭,相谈甚欢,应该是喜欢的吧,但好像又不够,个把月不主动约见,又每天都要说话,几乎成了习惯。
原本是更倾向于赵衡的,因为自觉年龄不小,犯懒,懒得思量,懒得取胜,慢慢就倾向于辛阳了。也是不得已。
一个夜晚,躺在床上听窗外透进来的声音,城市里不可能有一个安静的房子,车流人流的声音忽大忽小地漂浮。她想到曾经想要的一切,似乎一切都落了空,一切想要的都不可得。包括眼下的赵衡,所谓的无法可想,无可奈何。
“喜欢?你知道喜欢要付出什么代价?”
“所以我根本无法喜欢,我只追求被喜欢。甄别、筛选、称量、比较、标记。找出最喜欢自己的那个。去试探、索取、吸收营养,借此长大。辛阳当然更适合我,可惜……,我厌烦总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令我厌烦,而我就像一具走来走去、这儿嗅嗅那儿嗅嗅的僵尸……。”
“也许你是看不起任何人,你觉得只有自己是完美的。”
“不,我也厌恶自己,尤其厌恶。”
“到底谁在厌恶你自己呢?还是那个完美的理想的你,你想象自己是个神。”
“可能,我是看不起任何人,人都是这个样子,哪个人能真的值得被另一个人看得起?跟任何人接触,我都在留心寻找其缺陷和弱点……”
“你总不会失望,一旦找到他们的破绽,你就感到安全。”
“而且快乐,失望又快乐,放松了下来,然后厌倦,也厌倦自己。“
“赵衡的那个缺你找到了吗?“
“喜欢的缘故,不愿去找,找到了之后,还是喜欢。往往这样的喜欢,最是不可得。”
“那倒也未必,不是什么都得不到,是你自己放弃了!”团子笑眯眯地坐在屋角的花架上。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人如此,我何以能例外?”
“你可以例外,每次都可以,包括这一次。赵衡,不是不能喜欢你。只要你确定你要。“
“又来了……这次拿什么交换?”
“辛阳去死。“
易晓骇然地直坐起来:“我知道你能做到,但请你不要……”
“如果你跟赵衡相爱,故事美满了,他必然要死去,即使不死,在你的世界里,在你以后的故事里,他也跟死了没有两样。”
“但是他应该活下去,在与我无关的另一个世界里,继续他自己的故事。”
“好吧,既然如此,你便从此无法靠近赵衡,辛阳你也无能无为,只看他自己。”
团子在角落里,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想想你的人生吧。”
是的,她只是勉勉强强地偷生而已,微若大千之中一枚草芥,颠簸流离,落下来生根的机会也无。她也感到来自内部的空洞,不仅是从来没有外部的恩典、奇遇发生,她的存在本身也毫无价值,轻如鸿毛。童年那种天地与我同在的神异感大概终结于九岁,从此之后就是与团子这种说不清是魔是幻的邪恶东西在一起。
三十岁了,再往下就是一泻千里的衰颓,她将迅速老去,走向死亡。死是确定的,具体什么感受什么局面也从来没有人真确地试验过再来详述,大概有时候是痛苦的,有时候也不见得痛苦,只是一觉不醒罢了。老,却是随处可见无可脱逃的悲惨,她还没有见过一个不露出可怜相的垂垂老者,哪怕是显赫富贵、功勋彪炳、绝代风流、天纵奇才,到了暮年,皱缩的身体,摇摇欲坠,斑驳的一张老脸,口鼻塌陷,眉眼模糊,更不要说到了那完全不能行动自理的境地,只是一团令人生厌的腐臭,同情哀戚总归会有,怕是再没有一个人真心愿望他活下去,只有死了才还给世界一方干净。
如果死在未老之前,实在不能不说竟是一件幸事,如果能悄无声息地、于别人没有扰攘、于自己没有疼痛地死去,简直是天大的福祉。
那么辛阳,不,辛阳这个人不应由别人决断。
该在于天意。
易晓沉默了半晌,开口说:“我愿意使赵衡靠近,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绝不牵累别人。“
团子蓝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那也不是不行。“
过了两日即到周五,下班照例与辛阳吃饭,他今天分外高兴似的,话比往日也要多些,但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一样是些闲话。易晓看他吃饭、说话、望着她,间或露出小孩一样天真的神情,心里忽而地一软……但是赵衡。
到了晚间赵衡竟然主动打电话来,这在非工作时间从未有过的。他上来就直接说:“易小姐,周末肯赏脸一起吃顿饭吗?“
“唔,当然……去哪里呢?“
“要不……来我这里,我做饭给你吃啊。“
挂了电话,易晓的心跳突突不已,不由看了一眼屋角的花架。
赵衡家是个布置简雅的两居,卧室外的另一间房做成日式的茶室,飘窗旁安放一个到顶的桌柜一体的书柜,一张蜂蜜色的圆椅。客厅很大,只一个棕色的沙发,一张小圆几,倒扣着一本《追忆似水年华》。餐厅连通阳台,摆一张枫木大餐桌,堆了小半边的书和文件,也做工作台。
厨房安装着通透的玻璃移门,易晓一边倚桌喝茶,一边看赵衡做饭。优美,她脑中跳出这个词语,一个优美的男人,系着深色的围裙,在纯白的厨台前气定神闲、挥洒自如,娴熟、冷静、漂亮,只一会儿,就上桌三菜一汤。两人对面坐下慢慢吃饭,还聊些平时常说的事。
赵衡夹菜时随意似的问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吗?“
“算是……没有吧。“易晓也没有停顿地喝了一口汤。
他这时放下筷子了,双手叠放在桌上,上半身微向前倾,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算是?什么意思呢?除了我,还有别的追求者?“
“哈哈,你也有意思,赵总何时起屈尊成了我的追求者?“
“从你吃我家饭的这时候起吧。”
易晓只是微笑,不再说话。
赵衡也开始讲些别的人事。吃完后只要她坐着或随便看看,他自去收拾。
中午的太阳直晒进房间,两人坐着各翻一本书,逐渐略微有些尴尬起来。
辛阳打电话来,问下午要不要去山里,还有另外两个同事,易晓顺口答应下来。
“怎么?真的还有人要约?”赵衡合上了书,望着她。
易晓一边起身拿包,一边笑道:“是啊,你不怎么喜欢的人,还是有别人喜欢的呀。”
一径向门口走去,换鞋,转过身来微笑:“再见。”
却看见站在面前的赵衡神色郑重起来,他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又抬眼看进她的双眸,低声说:“别去了。”
易晓愣愣地发窘,不知该如何言动。他笑起来,浅浅露出一个左颊上的酒窝,酒窝就靠近前来,她便轻飘飘地跌入其人的怀中,只听得一个极清俊的声音在耳边:“留下来,跟我在一起。”
“……干什么呢?怪……无聊的不是。”
“……看个电影。”
这样飘忽而过于甜美的日子也过于易逝,她一生中最好的恋爱时光已过去了半载。她隐隐地知道最好的时光将要永远地逝去,以何种方式?从何时开始?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事情总会慢慢生起变化,人们忍耐不了太久地驻足山顶,哪怕那里有生命中绝美的风光,任谁也不会定居山顶。
赵衡也说结婚,“结婚以后,我们要搬去跟我母亲住。”他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年了,“母亲另有一处大房子,身体还好,将来我们互相照应。”
“这件事情,我可能不行。”
他倒有些意外,看了看她不容商量余地的冷淡神情,不禁有点生气起来。拿起外套旋身走了。
易晓的眼泪奔涌而出。
你笑时,有人看着你哭,你哭时,有人看着你笑。
你笑时,有人惘然无聊,你哭时,有人转身离去。
第二天,赵衡照旧来找她,笑嘻嘻地送上小礼物,她就作看不见,冷若冰霜地拒之门外。他黯然地坚持候在门外,她猛地开门,他一个趔趄跌进来。她偷笑一下,恰好落在他眼里,只管大胆拥抱上来,一件风波就此息灭了。
她却愈发地喜怒无常,一句话、一个眼神、每一个有意无意,都受到了格外严厉的察考,稍有不合心思,她就大发雷霆,跟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要么还有一种更为凌厉的手段——失联,连续几天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声息。
赵衡这个优美的男人,凭什么要承受这种磋磨?他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本能地想要解释澄清,几次下来就感到离奇愤怒,但每次他都不及表达,她已爆炸殆尽,翻然去了,似乎并不为了两厢吵闹起来,恰恰像害怕正面冲突一样,匆匆促促地逃也似的走了。再几次下来,赵衡的脑子更加清醒,这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柔静丰富的女生,简直可说是个不正常的神经病的疯女人。不可理喻,毫无办法。如此下去,他恐怕将要被此人拖垮了精神,拖累了前程,不得不及时止损。
黄昏、夏姐
又是一个永远如期而至的黄昏,这两年来,易晓在这个时刻最容易沉湎于往事,属于人生所有的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一个人于尘世应尽的义务也已经完结,在这世界上的亲人和敌人们几乎都陆续死去,至于朋友,往事中能称得上朋友的寥寥数人,一旦疏于联系,也便羞于联系,以至于再无联系而成为陌路了。
团子呢,从九岁起就作为自己最亲密的好朋友的那个虚幻的东西,团子,有时候是闪闪发亮的希望,有时候是郁郁森森的决绝,黑白无常的团子,从来没有离开和放弃过她的团子,早已化作了那间小房子窗棂旁的一个阴影,很难说是个什么形象的阴影。
易晓现在有个大点的房子,无聊之际,她分外地乐于揽镜自照。阳台在正午时分有两到三个小时宝贵的日照,植物们长势不错,都是靠着钟点工夏姐的用心培养,在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坐在植物中间的藤椅上,使以退休的方式撤出现实世界的易晓感到满足,甚至是幸福。她坐在这里照镜子可以照上个把小时,年轻的时候似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脸,只是从别人的眼神中判断,从没有这样静心地细细观察。
五十岁,除了眼睛周围,全脸竟也没有多少皱纹,或者其他岁月的痕迹,气色还很有些润泽,她万料想不到在这个年龄还没有十分地厌弃自己和这张老去的脸。如果还能健康地生活三十年,可以说这尚且是个能重新启程的年纪,但是为了什么呢?去往哪里呢?
她又看到了额头正中央那个梨涡一样的小坑,据母亲说是幼小时从床上摔下来形成的,对于此事她毫无印象,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人把它当作一个笑话反复对人说起,她总感到愤怒迷惑。这又有什么呢,他们以讲笑话的方式当众宣布她身体上、精神上的创伤,宣布她的失恋与失败,又不是能数得清的,更也是愤怒不过来的,很快她不是可以对任何羞辱性的时刻冷眼旁观了么?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易晓对于自己的凝视,除了夏姐也不会再有别人。
夏姐年纪有六十岁,俨然一个枯瘦黢黑的老人,弯腰驼背,手脚粗大,看上去可以做易晓的阿姨。第一次在中介公司见到夏姐时,她是准备立刻拒绝的,她站起来的时候,夏姐嗫嚅着后退了两步,用透着悲哀与绝望的眼睛胆怯地盯住她的脸,易晓只觉得心里一时间茫然地发酸,转脸改变了主意,带走了夏姐。
易晓有点洁癖,既退休了无事可做,一个人每天打扫一间不小的房子,却自觉是浪费无多的时日。一个人的饮食不愿总在外面,她也很有些精彩的厨艺,如果施展了厨艺却无人鉴赏实在也是无聊。
所以夏姐每日都来,清洁地面,买菜择洗,做一顿饭。她的为人做事就像她的形象,颟顸迟缓,要抬起胳膊拿一件不拘什么的小东西,似乎也要耗费她极大的力气,竟像是电视里的慢镜头一般,慢慢地抬起来、伸过去、捏住一根针、慢慢地抡圆了一个大圈子,送到易晓眼前来。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眼见她呆呆钝钝地四处乱碰,易晓暗自后悔生厌,时而也一腔怒火难以压制,不免声气严肃地纠正抱怨几句,夏姐就笑嘻嘻慈祥地望着她,连连应答,她只得软下来,疑心自己脾气还跟从前一样坏,倒有些抱歉的意思了。
过了月余,易晓就对夏姐的每日出现抱着一种麻木的态度,开门放进来这个陈皮一样的老女人,冷眼看着她拿块布这里那里擦洗一遍,又惶惶然乱转几圈,顿悟一般翻身去厨房对付蔬菜们。一切都干得一塌糊涂,最后易晓再重来一遍,几乎每天都是她炒菜给钟点工吃。
夏姐的好处是有着相当的自知之明,易晓做菜,她像个小学生一样站旁边习学记诵,尽管碍事,有时也派上用场,做些去皮斩骨之类的粗活,做好的菜,她乐颠颠地逐次捧上来,羡慕地啧啧称赞,又很惭愧地站着略吃一点,好像只是为了更真实地赞赏才不得已每样尝试两口。这又使得易晓歉然,气闷不满的情绪也消散了大半,客气地反复招呼她坐下,再多吃点。
厌恶、排斥、可怜、宽恕,不管易晓的心情半日间如何起伏,夏姐在这里看起来却非常快乐,她最大的用处就是把阳台上将死的一群植物济养活了。令易晓也惊奇得很,可以说是起死回生,她每日侍弄花草时脸上的娴静,通身的光彩,让易晓也看着发一会儿呆,那么,这是一件好事吧,至少于她,再没见过初次会面时那种凄惨的神色。
这一天太阳正好晒到阳台上,易晓揽镜自照的结果挺满意,夏姐敲门她就招呼着去阳台看她养得葳蕤生光的植物,从头看了一遍,夏姐顺势坐在了易晓对面,又像犯了错似的讪讪站起来,笑着要去擦地。易晓伸手按住,微笑道:“不着急。我们也聊聊天。”
“夏姐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每天过来方便吗?”
“方便的、很方便,就你这里最方便,我住*村,村子里,很近的。”
易晓给她倒了一杯茶,笑着鼓励她多说一点。
“跟儿子一家住一起。有一个孙子,现在孙子大了上学了,我就成了吃闲饭的,所以出来试试找事情做。现在可真是不容易……幸亏遇到您这么一个合适的主顾……”
“是啊……孙子是男孩女孩?”
“男孩男孩,老聪明了,我自小带着他的,现在大了,对我不像小时候那么亲热……”
“您还有其他孩子吗?”
“再没有了,就这一个儿子,实话告诉您,这孩子是我抱养的,一个人搬砖洗碗地拉扯大,现在我老了还享了他一点福……“,她停下来想了想,接着说:”应该是享了儿媳妇的福,儿子也算不上争气的,在那头开个包子铺,我看着倒是我那儿媳妇出力多,手巧啊真是……儿子也没什么坏毛病,就是喝点酒发疯,儿媳妇脾气也暴,干啥去跟他逞口舌,最后就打起来,那一定是我们妇女吃亏的……“
“您丈夫呢?“
她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男人啊,二十岁的时候有个男人,两三年下来,看我总不能生养,就走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那时候我还年轻,也不像现在这么丑得不好意思见人,但我不能再去祸害别人家了吧。“
易晓又给她添了点热水,她抄起杯子一口喝完,絮絮地说下去:“儿子也不是不孝顺,他说了几次要我出去单过,我就是舍不得那间房。那是他十岁那年我找娘家大哥来寻人给盖起来的,那时候砖瓦也好,人力也好,盖的砖房子光溜溜的好看……两间卧房带一个厨房,厕所另辟在后面,那时候村子里也少见这么齐整的房子,都是我在外面做活攒下的钱,好多人都佩服,我一个妇女带着我儿日子也过到人前头去……我儿子说小亮五六岁了,要单住一个房子,小亮是我孙子,让我住回原先的老房子,今年春天我已经去收拾了,老房子也好啊,那是我结婚那年男人张罗盖的一间小房,也是好的啊,只是人都走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房子空了那么些年头……且离儿子有点远,想去看孙子得走一个多小时……后来我儿媳妇说了,不着急让奶奶出去住,现在小亮晚上放学早,奶奶可还要帮忙接孩子。我这儿媳妇心思好啊……我这就暂时还住在*村里了,还能到您这里来做一份工,以后住到那边去,离您这里可就远些了……“
“也不远多少,乘车的话,夏姐,公车还是愿意载我们这些老年人的。“
“您说笑话了,您可还年轻,您自己不说,谁不当您是四十岁的。“
“您才是说笑,我都退休的人了,您想想。“
夏姐看看那些植物们,又张望窗外,“日头都要往西了……趁身体好的时候,您也多出去逛逛,我们这种人,最羡慕的就是您这样的女人,老来谁也不用指望……我可还指望将来住那边去,有一天不得动弹了,儿子能给碗饭吃。”
“您好歹还有个儿子,又有孙子,那您看我有什么,我呀,才是彻底没有指望的。”
“嘿嘿嘿……这个有,也跟没有差不多少……“,夏姐凝望了一会钟,慌忙站了起来:”我该去准备饭菜了。“
好朋友。团子。
既然失踪失联,赵衡也就不再找她。
过了几日,联结网络,一条消息也无,易晓回到公寓,从头检视一遍,也没有任何他来过的蛛丝马迹。
茫茫然地收拾衣柜、打扫房间的每个角落,完成一切时,月亮都悬在窗外了,她又去清洗自己的身体,里外一尘不染,吹头发,吹到丝丝干爽,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望着空空的天花板,她拿起手机,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给他。
他秒回了一个同样的微笑。她不知该说什么了,对于他的回复她已经心满意足,快乐安宁地睡了。
第二天,她工作、吃饭、跟同事闲聊,无不关注着他的消息,但是从早到晚,一无所有。她烦闷地勉强睡了。
第三天,她工作、吃饭、跟同事闲聊,无不关注着他的消息,但是从早到晚,一无所有。她半夜无法入睡,拿起手机又放下,开机又关机,几次之后,咬牙发了一条:“我们这是要绝交了吗?”。等了一会,没有回应,看时间凌晨一点了,蒙起头半睡半醒地熬到了天亮。
早上她收到了回复:“不至于啊。”
她立刻再发一条:“你爱我吗?”
没有回应。
等了一会,再发一条:“你还喜欢我吗?”
等了又等,没有回应。
到午饭时间,再发一条:“你讨厌我了吗?”
回复:“没有。吃饭了。”
“你今天看起来好白!”同事深深看了她一眼,赞叹道。
易晓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应对着一切人事,正与她往常也无异样。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她又发消息:“我想见你。”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
她再发:“你见我吗?”
回复:“不了吧,最近很忙。距离产生美。”
冬日的太阳是被冰封住的,一丝风起来,冻得行人嘴唇乌青,瑟瑟发抖。
她一路瑟缩着,发着抖向前走,渐渐走到了一个熟悉的所在。
暮色越来越浓厚了,她站在那栋熟悉的、美丽的浅黄色楼下,望着楼上星星点点次第亮起的灯,她找到了那块亚麻色的窗帘,客厅的灯亮了,似乎在等待,在以满室的温情招呼她进去。
赵衡开门了,看见苍白的她的脸,披下来的头发上似乎还顶着一层霜花,他伸手默默地拉她进来。她像个结冰的木偶一样,任他褪去了外套,随他坐在沙发上,他宽厚温暖的大手掌合起来,像贝壳含着珍珠一样,正轻柔地含着她的一对小手,她的手慢慢有了知觉,她的人也慢慢有了知觉。
她的眼睛里渗出来水雾,水雾后面是热情的渴望,他们互相看着,他的脸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悲抑,他靠上来嘴唇轻触着她的,两片冰凉的微苦的唇,竟比她的还要凉一些。
他松开手,坐到工作台边上去,点了一支烟,皱着眉头继续翻看文件。
易晓呆呆地望着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过了不知道多久,身体有点针刺一样的疼痛,她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他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手上的资料,她伸出手臂去搂他的脖子,同时将脸也凑过去,他本能地、温柔而又坚决地…推开了她,他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说:“对不起…。”一股耻辱的情绪在易晓胸腔里缓缓升起,蛮钝而坚韧的一种力量压在心脏上、又踩在地上、旋转着摩擦,她一时想哭都哭不出来,只好绷紧嘴唇故作无谓地挤出一句:“那我走了。”赵衡跟着她走到门口,她转身,说:“再见。”他垂着眼皮,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似的小声说:“我们……我们还是好朋友。”说完冲她绽开一个轻松的微笑。
她浑身麻木地走出门去。
祖母去世了,听到消息她像被雷劈了一样。上次见祖母她还轻健,而上次见祖母是半年前了,半年来她没有给祖母打过电话。她想起来祖母教她画画、刺绣、针织的场景,给她缝书包、做沙包、编跳绳、糊风筝的样子,夏日她们躺在户外的草席上、冬日她们躺在热炕头,她认真地听着祖母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她写永远写不完的作业,祖母再一次起身多点一根蜡烛。
她在葬礼上没有哭出多少眼泪,嚎啕的样子也没做出多少,家里的长辈、四邻都在窃窃议论,“老人最疼的这个孙子,太也无情无心肝。”
然后她晕倒了。
她醒来时四周雪白,恍然犹见母亲坐在床沿,定睛一看,果然竟是母亲,一会父亲也急乎乎地进来,后面跟着继母张姨,母亲赶紧迎上去,正欲说话,张姨一眼瞥见她醒着,失声叫了出来:“易晓!”三人就都奔向她来,母亲张手去试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还是被她的手搭上前额,“嗯,好一点了。”
“我快死了吗?”易晓的问话里甚至有点期待的语气。
“你是烧糊涂了,瞎说什么,一点炎症,很快就好了……”母亲说。
易晓只觉得沉重疲倦,浑身弥漫着针刺样的疼痛,她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是被病房外喧嚣的男女高音惊醒,屏息听去,是父母亲张姨一男二女的声音嘈杂作一团,听不真各自说些什么,只有一束一束又一束激愤的、苍老的声浪拍上来。除了厌倦,易晓还感到罪恶和羞愧,他们都已经老了,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厮闹起来,委实可怜。她应该去死,减少一点他们老年人的可怜。
想要死去,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没有死,父母亲各自留了些钱,前后脚走了,他们都还有各自的营生、各自的孩子要顾念。这个年纪上,还能得到父母的资助与施舍,还给他们添了一日的麻烦,以及一场动了气的吵架,她有罪。
在医院昏睡了几天,四面白茫茫的,来往的人也白茫茫的,心里倒渐渐清净,被医生催着出院,就一个人收拾了又回到自己的公寓。
一旦进入这个房间,赵衡的气息立刻浮沉萦绕,他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是他来过。他曾坐在软垫上,曾倚靠在床头,曾去拨弄那架花藤,曾将衣架摇起,曾把椅背调低,他曾拧开灶头,曾吹干头发,曾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他从四面八方走来抱住她。
她打开手机,看着他在线的头像,他的头像在对她说话,对她眨眼,似乎在对她伸出手来,“我想着你,在等着你,来找我,跟我说句话,随便什么话,随便几个字,或者一个表情。“
“我能不能跟你说话?我不能。为什么?没有资格和立场。一旦开口说话,我就鄙视自己。我能不能顶住鄙视自己的压力,跟你说话?我不能。为什么?一旦跟你说话,四方神灵、万物、芸芸众生、一切,都会鄙视我。最可怕的是,你鄙视我。“
可是他的头像在说:“不会的,你想错了。我依然爱你,我永远喜欢你,我每天都在等你,你让我等得太久了,来告诉我这些天你都做了什么,来告诉我你的魂牵梦萦,来啊。“
她再也不敢看那个满嘴谎言的头像,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它的主人曾如何坚决、毫不犹豫、像推开一个无赖一样推开她,曾如释重负地扔出一句话:“我们……我们还是好朋友。“
手机突然震动,收到一条短信息,她连忙划开屏幕去看:“辛阳先生与阮小青女士兹定于2月14日于**酒店举办婚礼,诚邀各位亲朋好友莅临……”
辛阳,阮小青?
阮小青是谁,我徒弟……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有时候也跟着我们一起吃晚饭……说辛阳哥人真好,对你真好……说姐,我刚工作就遇到你真是太幸运了……说,别客气姐,咱们是好朋友……
又一条短信进来:“希望你能来,我们还是好朋友,辛阳。
易晓哧哧笑了出来,“好朋友,我有这么多好朋友?……“
“好朋友,你的好朋友恐怕只有我。“
团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黑亮的毛发,熠熠发光的绿色眼睛,像一团涌动着的激情,残忍地对照着烂泥般瘫在那里的一具人形空壳。
“求你让我死去。“
“你不会死,你会好好活下去,相信我,你还有我。该死的另有其人,你恨的人去死,你就得到拯救,你就解脱,你会像神的女儿一样快活。”
“我恨的人,都有谁?“易晓空洞的毫无表情的脸对着团子。
“你父母、陈丽、赵衡、辛阳、阮小青,也许还有几个。“
“谁该去死?“
“你想让谁死就是谁。“
“好,让他们都去死。“易晓的眼睛里射出冷冽坚硬的光,”可以吗?让他们都去死,让全世界人都去死,让这些东西、植物、动物都去死,让这个地球、宇宙、全部、全部都灰飞烟灭,让所有的孩子们都去死,还有你,你也去死。你去做吧。“
团子冷笑:“我从不会自杀。“
“好,既然你做不到,那就是我!让我去死!谁有错?谁该死?除了我以外,谁不是无辜的?只有我错了,只有我该死,我不该出生,成为他们的累赘,我不该嫉妒比我强的人,我不该贪图别人对我的好,我不该强求一份不属于我的爱情,我不爱的人还不允许别人去爱……我浑身罪孽,最该去死,你不杀死我,我就自己死。”
“去吧,试试看杀死自己。”
易晓打开抽屉,摸出一把锋利的小钢刀,赵衡用它切过水果,这把刀很好。锋刃放在手腕上,“对了,使劲按下去……使劲就好。”
她稍一用力,一条细细的血纹刻画出来,还有刺激心房的疼,一股热流从心脏走向手臂,她放下了刀,翻出一卷纱布,一圈圈紧密地缠好。
“你是谁?”她冷静地看着它。
“你且莫问我是谁,你且问问你是谁?你活在由他人组成的地狱之中,并且自认为也是他人的地狱。然而并非人人如此,你也曾碰到过不同的人,但你从没有也无法相信他的不同。你以你的反复无常把一些可怜的思想简单的人弄糊涂了。所以你想演戏就演戏,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你最热衷于演给自己看,这就是我最喜欢你的样子。“
“这就是我?这就是你喜欢的我?自从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就喜不自胜地找上了我,成为了我如影随形的好朋友?“
“多少年了,你假装有很多朋友,唯你我知道,只有我是你唯一的好朋友,我深深了解和热爱你,你在我面前才全然真实。而你并不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无量中的一个,不是我贪心,我要靠很多的你们才能活得快乐”。团子森然一笑。
“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说出口,我就毛骨悚然。我知道,一切都是自找的。我从不后悔过去,但此时此刻你可以离开了。"
“离开我,你要靠什么而独立于世上呢,不会是思想吧?你真的以为你有这个?哈哈哈……不过我从来的那一天就说过,你让我离开我就离开,一切都在于你。”它在它的声音中逐渐模糊,成为一团漩涡般的黑影。
那黑影永远地留了下来,在黄昏时分的蓝色窗棂一侧,像一只仰面死去的鸟的剪影。每一天只要她进入这个房间,立刻闯入眼帘的位置上,是她半生的好朋友留下的图腾。
后来的事
夏姐日复一日地观摩,终于有一天能独立做出几个色香味尚好的菜肴,易晓十分欣慰,夏姐高兴得好像年轻了几岁,脸也变白了,脸变白主要与易晓给她的一些不喜自用的面霜有关吧。
“我没有那么笨啊,这些细活计我也能学会不是!”夏姐骄傲地说。
“那你后来呢?跟那个姓赵的吹了之后?”夏姐也是个好奇的老大姐。
“后来啊,我辞职了,换了一份工作,应该说单干去了……很辛苦,你看,都没顾上成家,不过还是很幸运吧,辛苦也算没有白费,五十岁上这不就退休了……”
到了第二年,夏姐有一天愁眉苦脸地来找易晓辞工,“儿子儿媳一天到晚地吵吵,小亮这也可以了,我也住不下去了,准备搬到老屋去住……我留心看了,那边有些小店,兴许也能找到活儿做。”
易晓低头想了一会,进房间拿出一张世界地图展开给她看,密密的黑色小字上圈了许多红色和绿色的圈,“你看,绿色的圈是我去过的地方,红色的还都没去过。你不是说,我还年轻,趁身体好的时候应该多出去逛逛,我后来想着你这话说得很对。这个星球上啊,还有多半的大海和陆地没去看过,还有很多的人种见都没有见过,还有太多的领域完全都不了解,我现在无牵无挂的,正是时候去做这些最有意思的事情呀。“
夏姐乐得嘿嘿直笑,“可不是嘛,都去看看,开开眼,也就不白活。你去看了,我也像我去看了一样,高兴,等你回来了,你都给我讲讲。“
“我计划都做好了,下个月就动身。你不要走了,我需要一个管家婆看家,替我养着屋子里的人气,多养些好花好草,也可以养点小猫小狗的,都随你,这边离你儿子家近,你看孙子很方便。你也不要闲着,那个智能机器人不都会使了,让他多教你几个菜,等我回来,可要试试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工资照例发——“
夏姐又惊喜又不安地扭着手,“那怎么成?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咱是两把老骨头了,互相做个伴,互相是福分,我们也算是好朋友啦,我到外面去经历些好景致好故事,可还要讲给你听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