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香月和香菊

“你看人家山香,人家比你还小一岁,每月都给家里邮钱!”

娘再一次叨叨起来。

山香小学没上完就辍了学,听说是到济南给人做保姆,每月工资三十来块——三十多块钱可不算小数目,壮劳力拼死拼活干一月,有时还挣不到这些钱。而山香,不过刚刚十二岁的孩子。也难怪众人眼馋。

我娘无疑是最眼馋的那一个。

她只要逮着机会便叨叨。叨叨爹当家不做主,叨叨我和姐姐不听话非读什么书:“读书读傻了,读书能当吃啊还是当喝……”

她一次又一次地给我爹闹架,小声吵大声吼,一进家门便狼烟四起,尘土飞扬。

爹是村人嘴中出了名的“怕婆子”“软耳朵”。平时大事小情的几乎全听我娘一个人支派。可唯独在这件事上,老爹顽固得像南山上的岩石。他既不指责我们姐妹一句话,也绝不听我娘的怒吼或者辱骂给什么亲戚写信替我们找工做。

我们怕极了母亲,她像一只发疯的老虎。我们姐妹三人,是她爪底下跑来跑去的小兽,只可惜我老爹不是武松。

爷爷一共弟兄六个,老爹这辈叔伯堂兄弟的十多个,他在家中大排行老三,几个成家的大爷叔叔家都有儿子,父亲没有,只有我们姐妹仨。

在北苑村顶家立户过日子没有儿子可是天大的短。闺女再多也不能续烟火,长大了嫁出去那是人家人,没了烟火可续就成了绝户头,也难怪娘天天对我们姐妹三没有一点好脸子,张嘴就是“赚钱货”“坑人精”。

爹却拿我们稀罕得不行。按娘的说法女孩子根本就没必要费劲起什么名字,大妮二妮三妮的叫就行,爹却坚决不听这一套,给我们姐妹三都取了好听的名字:香兰,香月和香菊。

我的叔伯大娘和我亲婶子常常嘲笑母亲不会生儿:“下一堆谎蛋(滑蛋,不能孵小鸡的那种)有啥用?”

我娘指天画地地和她们对骂。

我娘嘴很泼,以一敌二意气风发,把大娘和婶子骂得哑口无言。婶婶大娘被骂急了便跳脚。她们知道我娘最怕什么,就骂我娘是老绝户,死后没人摔老盆。

娘一下子瘪了嘴,灰了脸,整个人像被人抽去大梁骨一样萎了下来——没有儿子是她一生的痛。

唉,北苑村土地贫瘠,庄稼活苦重,邻里又经常闹纠纷,谁家要是没儿子就好比屋子没有梁,打架骂街只能受窝囊气。

村里能浇上水的地很少,大多都是山坡地,而山坡地只能种红薯,红薯命泼,产量也不低,可就是卖不出多少钱。全家人出力流汗一老年,最多也就够糊得上嘴巴。

二大爷家的麦冬和我双双考上了县一中。麦冬当初也想上高中,可二大爷不让。他家三个儿子,都到了成家娶媳妇的年纪,二大爷要攒钱给儿子盖房娶媳妇。

麦冬闹了一场,哭了一场,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跟着别人南下广州打工。

“你看人家麦冬,和你一般大的年龄,当初人家也考上了高中。都能给家里寄钱了,你倒好,天天抱着书本子死啃,一天到晚光知道要钱花钱,真是赔钱货!”

麦冬开始给二大娘邮花花绿绿的新衣裳和钱了,二大娘穿上花衣裳到处摇摆。娘又开始眼馋二大娘,眼气二大娘的得意忘形。

老爹被叨叨烦了会忍不住骂一句:“你他娘的就知道钱,钱是你爹啊,熊娘们没见识!”

娘的满腔怒火便撒在爹身上:“钱不是你爹,这几个丫头片子才是你爹!”

战争再一次爆发,三天两头,战火频仍。

麦冬一次又一次的往家里寄钱。麦冬寄家来的钱,已经给二大爷家的儿子买上了摩托车,盖起了新房子,吹吹打打娶家来新媳妇。

全村人都说二大爷命好,得了麦冬这闺女的济。

山香也离开了济南南下广州投奔麦冬。我叔家的姐姐桃枝硬让婶子逼着下了学,也去了广州找麦冬。

我知道二大爷家的摩托车和大瓦房,刺红了北苑村的眼睛。

广州一时间成了北苑村姑娘家的银行,似乎只要你愿意,伸手就能取出钱来。

我们家三姐妹都在读书,每个月都要回家要钱。母亲看到我们回家,总是窝着脸,骂我们讨债鬼,拉着长脸子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我爹除了种地,闲下来还沿街串乡做点小买卖。回到家把黑布书包往床上一倒,分格子毛票子皱皱巴巴地堆了一小堆。爹和娘便窝在床上数钱,一角钱变一块,一块变十块,十块变一百……变成了我们姐妹的学费。

我西墙邻居盘龙七是个残废,家庭十分困难。好不容易才娶上脸上有一个柿子大红斑的女人,但是他们却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俩姐妹长得水葱般白嫩,很多人见了都替她们惋惜生在了北苑村。那双胞胎姐妹长到十四,也被麦冬带到了广州。

盘龙七突然就发达了,家里盖起了大瓦屋,还买来了彩色电视机,从来不敢抬头的盘龙七成天沿街串,高声大嗓招呼人,就连那柿子红斑也突然变了样子,唾沫星子崩得满街是,除了吹大小妮本事,便是自己那红柿子富贵的标志。

那天我回家拿伙食费,母亲沒给我,又给我叨叨麦冬、山香和大小妮,说什么谁家买了摩托车谁家买了电视机谁家盖了新房子……我和母亲吵了起来。她大概没想到我会顶嘴,疯了一般骂我,骂我赔钱货,骂我讨债鬼,甚至……骂我婊子儿!

爹正好赶进家门,听见了娘那句骂。他罕见地发了火,一把揪过娘的头发便要往脸上扇:“你狗日的胡吣,你知道什么是他娘的婊子儿!你不就是眼馋人家婊子儿盖了房!”

我把作业本撕得粉碎,我发誓不要家里一分钱了,我要打工挣了钱再上学。

娘号哭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她大概也没见过爹发这么大脾气。

“妮子,咱可不能办傻事。快点拿钱,给二妮子上学!”

娘没好气说一句: 我没钱,你有本事自己想法去!"

爹转出家门一会回来了,塞我手里厚厚一沓子钱,替我理好书包: "二妮你记住,爹就稀罕你们姐妹上学,你不上学爹会哭……快去!"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拉起固执地杵在家里的我往外走。

我最终跟着老爹牵起的大手去上学。说实话,我不怕老娘吼,可我真怕没学上,更害怕的是老爹哭……

爹把我送到镇上的车站时,已经错过了最后那趟晚班车。父亲大气得像老板一样叫来了出租车把我送到学校。从车站到县城出租车竟然要五十块钱。我算了算,那五十块钱得满满一袋子小麦,两大麻袋红薯干子,或者是老爹顶风冒雨沿街串村三四天才有可能挣来这些钱。

可我爹很豪气,挥了挥手,嘱咐司机几句,完全像个大老板的样子。

我当然考上了大学,我姐姐和妹妹也先后考上了大学。北苑村一家出三个女大学生曾经是县里报导的新闻。爹很是得意,高兴了就骂娘。奇怪的是往日凶暴的母老虎温顺得竟然像只猫,爹那庄稼人的粗口娘听了一点也不气,只管咧着嘴笑:“我就是个老娘儿们,老娘儿们管什么见识不见识,只管着碗里锅里……”

大姐留了济南,小妹分到了泰安,我跟着相恋四年的男友回到了他老家,威海环翠区。

后来回娘家时陆续听到少年伙伴的消息。山香早就从广东回来了,她结了婚又离了婚,实证便是扔在娘家被人称为杂种的不到三岁的孩子:她本想在北苑村开个小店的,可娘家哥嫂不容嫌山香污了他们脸,双胞胎大妮没有了,小妮我见过一次,憔悴得小脸像野庙里跑出来的鬼,一天到晚蹲在墙根,抱着一个破旧得像贞节般的手机,无悲无喜……

麦冬琅铛入狱,为了一个让人说不口的罪名。

二大爷家的摩托车早已卖了,那些曾经让人眼馋的红瓦房也被风雨斑驳得不成样子,二大娘和婶子失去了欺负我娘的锐气。

让我想不到的是娘,她变成了以往二大娘和小婶子的神气。

“这是大妮给买的衣服,听说在超市里好几百哩。”

“别提了,我说过多少次不要金链子,可那二妮子不听话,说不愿意戴就放了床头上供着,这熊妮子说话越来越气人……”

娘恨不得把三个闺女显摆给全村人。我们姐妹说她怎么变得像二大娘小婶子,她也不生气: "你管我呢,我乐意!"

我爹除了老得弓起了腰,倒没显出其他的变化。我们批评娘的时候,他也在旁边抽着烟帮腔:“烧包娘们,好日子烧的!”

也许在爹娘看来这就是好日子,在穷乡僻壤的北苑村,我们三姐妹都通过高考扎根在城市,每到年节的时候,爹娘总是把门前的街道洒扫得干干净净,闲谈打招呼,娘指着街道:“打扫干净了,停车方便,三个小外甥在外面打闹也省得落一身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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