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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在白房子上
故事发生在那幢荒废了20多年的白房子重新住人那天,很短,我至今,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傍晚从爷爷奶奶家摘菜回家。我转过弯,经过路口那棵木瓜树,木瓜树旁有一幢白房子,一直荒着无人住。那时,太阳还在下山,白房子金灿灿映着光。
然而,与以往不同,那一天,在金光里,白房子的一扇门赫然尽开着!
我当即下意识地停脚观望。白房子,自我有记忆以来,它便存在。传言是,20年前,因为有怨灵作祟,房子某一间房间起了火。火并没窜上来,当场就被灭了。但主人仍是不放心,在事后花钱驱了邪。不久,那家人便搬走了,再没回来。白房子就此被遗弃在了那里。
可在今天,它打破沉默,破天荒敞开尘封20多年的大门,反而惹得人猜想不断。
我忍不住向里看。从门前拾阶上去是一个客厅。客厅铺红砖、刷白墙,天花板上一扇绿色吊扇,四周没有一张蜘蛛网,干净整洁,只是客厅尽头嵌一面窗,窗外野草藤蔓,夕阳斜照,透着丝丝荒凉。
屋里没有人。
我仍往家走去。到家太阳已经下山,天边红云满天,就在此刻,我望见了白房子里的人。那人立在晚霞天里,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在凉台竹杆上晾衣服。凉台犄角处,一盆淡紫色薰衣草,正慢慢盛开着。
我望着她,满腹疑问。今早,我进城发传单赚外快,傍晚才回,没回家门,径直绕道去爷爷奶奶家摘菜,奶奶丝毫未没起这件事。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公司,只一年便辞了职,回乡下来了,又靠着打打零工,维持基本生活。家里没有人,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又各自有了家庭,除了住在老屋的爷爷奶奶,我没有什么亲人。大半年的独居生活,令我在人际交往上逐渐变得迟钝。因此,对那个女孩,即便满心好奇,却仍担心造成麻烦,于是当下甩开疑惑,径直推门回家。
我把生菜拎到厨房。今日在街上发了一天传单,我早已疲惫不堪,晚上,我准备简单吃点挂面。大半年来的独居生活带给我的唯一收获就是厨技,我已经学会煮任何一道我想吃的菜。
我从水槽下抽出菜盆,注满水,剥了一棵生菜,大绿叶子覆在水面上,就像一副绿舟停在岸边待客的画面,悠远、美好。窗外,斜晖依旧,窗台、水槽、灶台、煤气台、白色垃圾桶,流连点点光影,静静待在角落里。水龙头在滴水,滴~答~滴~答,我不愿破坏这一刻的宁静,我决定晚些时候再洗菜。
我正要上楼,门响了,“嗙嗙嗙”,很重。
我开门,是奶奶。奶奶拎了一袋东西,是绿色小石榴。奶奶说,我去她家摘菜时,爷爷还在后山田地里锄草,回家路上,见到路边一棵野生石榴树,树下落满熟石榴,便捡了带回家。奶奶把小石榴塞给我,问我煮饭没?又问我上不上她家吃?我说煮了,要吃了。奶奶点点头,叮嘱我每餐要吃饱。
这话一说完,奶奶突然探出头,向白房子方向看了一眼,垂下眼帘,说道:“那房子今天起要住人了。早上,好一队人在屋里清理房子!你今天不在家,去择菜当会,我又忘了这事,你多注意点。”
我想起了那个在凉台上晾衣服的女孩,于是忙问:“谁住进来?”
奶奶又探头向白房子瞧了一眼,表情神秘,摇了摇头,说道:“附近的人,谁也没见过她!那家人搬走以后,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人回来过。不过听说是从城市来的,那可能是亲戚之类的吧。”
奶奶走后,我提着小石榴,倚在门口,看见奶奶转过弯,又向白房子处瞄了一眼,消失在木瓜树之后。暮色正在逼近,周野一片苍茫,蝙蝠从深山处飞来,绕在半空飞舞,天边一枚月亮,悄悄点缀在蓝色天空里。
送走奶奶后,我关了门,又摸出一个小石榴,在衣角上一抹,送进嘴边啃起来。
她就在这时,突然闯进我的世界,伴着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扣、扣、扣”……
门在响着。我听出是用铁门环轻轻在敲。我一惊,独居以来,除了奶奶隔天傍晚会敲一次门,再无他人,这会儿会是谁?
我打开门,蝙蝠还在绕夜飞舞,她就那样站在我家门口,穿着碎花衣裙,长发垂肩,额边颤抖着一支小小的,小小的蝴蝶夹子,柔弱、哀伤。
下一秒,她对我说出了今夜以及我与她初见的第一句话:“喂,你好,带我去打水吧!”
当时的我咬着石榴,呆立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难道认识这个女孩?她看起来似乎和我一般大。”我在脑中飞速搜索,确定并不认识她,突然想起傍晚在白房子里的人,忙问道:“你是今天搬进白房子里的人?”当时的她笑了笑,点点头,说道:“以后请多多关照!“说着鞠了一躬。我下意识害羞地摆摆手,发现手指还拈着吃剩的石榴,尴尬一笑,把石榴往嘴里一丢,三下两下啃光,又从袋子里摸出两个递给她。
这时,她问道:“这是野石榴?”
我点点头,说道:“是。”于是她笑了起来,小心接过去,又深深看了一眼,放进裙子的口袋里。
我注意到她手里提着桶,想起她要打水,便忙说道:“就在我家水龙头接吧。”说着,便要替她从手里把桶接过来。
谁知,她却身子往后一缩,说道:“你带我去水泵打水吧,今晚有月亮。”
我“啊”了一声,一头雾水,不明白月亮和去水泵打水之间有什么关系,可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拒绝,只好点头答应和她前去。
打水的路上,我到底忍不住问她:“你是一个人住进来吗?听说那房子曾经着过火。而且,传言,其实是那家的男孩被一个女孩的怨气附了身放的火。”
这并非我吓唬她,这是从前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最爱做的事,就是和我讲一些村里发生的、她自认为很恐怖的事情,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但她听了,竟点了点头,回道:“我知道。他和我解释过这件事。那是他小时候有一次无聊玩火玩,惹下大祸,怕被父母骂,索性装不正常,谁知道就那么巧村里有个女孩去世了,他这才逃过一劫。他后来还把那个女孩画进了他的素描册里。”
“他?这个他是指谁?是放火的那个小男孩吗?真相竟是这样?这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可和奶奶告诉我的不一样。”
为了验证她话里的真假,我状似无意地问她道:“你认识当年那个男孩?”
听了这话,她微微抬头,说了句:“他过世了,就在去年。”之后,便沉默了下来,自顾在一旁踱步走着。
我见状,心里也不好意思再去扒根究底地问,但脑子里开始不停回忆起奶奶和我说过的关于白房子的故事。
据奶奶说,白房子的主人,从前是一个十分贫穷的汉子,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异性之一,十几岁孤身一人逃难到此,住在后山一栋破草屋里。几年后,男人娶了妻,和妻子过着男耕女织的清苦生活。然而,贫穷的命运从一个陌生男子来找他之后开始发生转动。有一天,一个从外地来的陌生男人进村找他,在他的破草屋里待了一上午后,又离开了。没过多久,在一个早晨,男人离村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问女人,女人只摇摇头,说去赚钱。
三年后,男人回来了,衬衫皮鞋,显得十分得体。好多人甚至认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贫穷的汉子了。
男人一回来,就筹划盖一栋新房子——两层钢筋混泥现代楼。这消息一传出,立马震惊村里所有人。不到三月,男人和他那沉默寡言的妻就从后山那片荒无人烟之地迁出来,住进新盖的楼房里。房子因为铺白砖,被称为“白房子”。在那家家还住着土屋茅屋的时代,这幢白房子无疑成为村里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没多久,两人生了一个男孩。男人依旧在外奔波赚钱,听说那天来找他的陌生男人是他的一个表哥,他就是跟着他在大城市干着加油站的营生。
日子波澜无惊地一天天过去,十四年后,也就是在那个小男孩十四岁时,村里传出男人决定迁居大城市的消息。听说是男孩学习很好,又喜欢画画,所以决定迁居大城市让他接触更好的教育。
然而,就在一家人搬去大城市的前一晚,白房子发生了一件事。
——我至今记得奶奶讲给我听“那个夜晚”时,脸上那神秘莫测的表情。她背倚灯光,压低声音道:“孩子,那真是个可怕的夜晚,说了你也不信,你那会儿还没认字呢!那天晚上,正巧遇上白天下了大雨,晚上便没了月亮,黑漆漆的,可是偏偏奶奶家窗外那条巷子里的狗啊,猫啊,却在窗外嗷嗷大叫,直叫得人心惊——这是为何?你家住得离那白房子也不近啊?——别打岔,不给你讲了——谁知,竟是那条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出了事了!——这与白房子着火有什么关系?——你听我给你说——那户人家,家里原有一个女孩,在那个晚上,竟然喝药了!那女孩一双红眼睛,一脸愁苦样,原也是抱养的,怪可怜的,经常顶着大日头下地干活,一个不小心,地锄坏了,饭送晚了,还要挨骂挨打,一家人都打,哥哥打,姐姐打,奶奶也会打,爸不疼妈不爱。后来小学没毕业,就让她辍了学,赶去鞋厂打工了。赶巧那天白天,才从厂里回来,又挨家人一顿骂,嫌钱少,谁知当晚就喝了药,送半路上就死了。
接着就发生一件十分诡异的事。这丫头前脚没了,那幢白房子后脚就出事了!你猜怎么着?是那两口子的儿子突然疯了,在屋里乱撕东西,最后竟直接点了一把火!大家都在传,男孩是被女孩的怨气附身了。女孩生前命苦,死了变成了怨灵,专找有福气的人家作祟,又不敢附身在大人身上,所以选了和自己一样是小孩的人来为自己出气!——这怎么说?更应该恨养母一家人才是——别胡说,毕竟养了那么多年,能做这种事——好在发现得及时,火没窜上来。那个晚上,狗啊猫啊,一直吼到后半夜也没停,真是吓人啊!这之后,听说男孩大病一场。两口子担心女孩的怨气不散,就在家里请了和尚作了七天七夜法事,里里外外地驱邪。直到男孩彻底恢复了,他们这才搬走了。从那以后房子就空下来咯——结束了?也没什么恐怖的!——你个小鬼,还要怎么恐怖……
从我家门口往右走,路过一条青石板小径,爬上一座黄泥坡,再过一片菜园子,有一户两层小楼的人家,住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在门前一棵临沟的龙眼树下建了一座水泵,水从山里来,十分清凉干净。
我和她来到接水的地方。她终于再次开口说道:“白房子太久了,今天新修了管道,不敢喝,我得打一点干净的水来喝。”这句话说完,她就背对双手,朝着夜色轻轻哼起歌来。
她的这个行为,很让我迷惑不解。当时的我心里只觉得,她肯定是个不太客气的人,下定决心帮完这次忙,便要离她远一点。于是,也懒得去理她,自顾打起水来。
夜晚很凉爽,蝙蝠看不见了,山黑黢黢的,像泼了墨,月亮水洗似的亮,虫鸣在草丛里若有若无,水沟岸边,艳山姜淡淡散着清香,一座土地公祠静静亮着烛光,安静祥和。我在岸上抽着水泵杆,水声哗哗,水流湍湍,好似一束月光,好似一川银河。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九月夜晚。
水终于满了,我立起身,她说话了,借着楼上一扇窗的灯光,我看见她手里正在编一片叶子。她问:“你会不会用树叶编篮子?”我还没回答,她又自顾说道:“喂,晚上,能让我蹭你一顿饭吗??”说着抬起头看我,手心赫然一只小小竹篮,可爱轻巧。
我看着小竹篮,强忍内心疑惑和不满,回道:“晚上,我只煮清汤面,你要吃?”她点点头。这话一出口,我顿时后悔了,可实在不好意思收回,只好好人做到底,再帮她把水拎回去。
我跟着她把水拎到白房子二楼客厅。客厅亮着灯,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没有,地板铺着塑料格子地垫,上面堆着白色画纸、画笔和一个调色板,窗边摆着一个空画架,画架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一个大瓷杯随便摆在火炉旁,火炉上正坐着一只铁壶。
我紧皱眉头,呆立在门口,问道:“你是画家?”
她摇摇头,说道:“不是。”
我“哦”了一声,她立马接着道:“只是爱好,我喜欢到处逛逛。”
我又“哦”了一声,忍不住说道:“那我猜你一定从小就学画画。”
她笑了笑,没回答我的话,只是眼神柔软了下来,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自言自语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确想把我培养成大画家。那时还托关系,给我请了一个年少盛名的老师在家里教。你知道吗?那个老师可严厉了,可我就是一点也不怕他,还经常故意惹他生气。但是有一回,我是真被他吓到了,因为我弄坏了他一副素……一副画,他大吼了我一声,把我委屈得哇哇大哭,他见我哭了,立马没脾气了,又是哄又是劝的,最后还偷偷帮我瞒着我家人带我出门去了。这以后,只要他一逼我画画,我就会假装哭,他一见我哭,就心软,就会一直陪着我玩了。你知道吗?这一招,直到我长大,都还是百试百灵的……”猛地,她停了下来,眼神慌张,似乎急着想辩解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处辩解,最后,低下眼,只剩下一句:“我那样做,其实是因为、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学画画。”
我忍不住看一眼那堆画具,说道:“这可真看不出。”
她微微一愣,解释道:“我只是不喜欢学,并非不喜欢画,我喜欢自由自在画一些自己想画的东西,越简单越好。”
她说完这句话,就自顾往另一间房间走去。
我突然被她撂在门口,心里不禁有点憋气,于是,我大声提高嗓门朝里说道:“喂,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要下楼去。
她从屋里追了出来。一只手握着透明胶布,一只手里勾着袋子,着急说道:“等一等,今晚真是谢谢你了。”说完,又把袋子塞给我,说道:“这是咖啡。还需要请你一会儿煮好面带一碗过来,好吗?这会有一样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可惜变成碎片了,我想把它粘合起来。因为收拾房子,已经耽误一天了。不过,你知道吗?真幸运,要不是那个抽屉上了锁,估计就被虫子吃光了。”说完,自顾呵呵笑了起来,
我翻了个白眼,下楼了。路上,我手里提着她送我的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然而,她令人不适应的古怪举止还远不止于此。
当晚,我煮好挂面,用不锈钢塑料碗,给她盛了一碗,合好盖子,来到她楼下。出于礼貌,我往门上敲门。好一会儿,却不见她露脸回应。我的心猛地一揪,担心她一个人是否出了事。又想,附近没其他人家,出了事,我可为难了。想到这,我忙试着转动门锁,结果大门根本没上锁,一推,便打开了。
我摸索着进屋找她。我穿过客厅,找到楼梯口。楼梯口没有灯,我只好打开手机上的电灯来照亮,之后爬上幽暗的水泥楼梯,来到二楼。
客厅的灯还亮着,我站在门口刚要叫人,突然惊觉,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没办法,只好敲门。屋里没回应。我又敲了敲。还是没回应。
无奈之下,我把头往里探,发现那间带凉台的卧房亮着灯,于是我在门上又重重敲了两下,但依旧不见有人出来。我皱着眉头,脑中幻想出许多可怕画面,于是顾不上许多,忙脱了鞋,往亮着灯的房间走去。
房间窗下铺着一张折叠床,应是随身携带的。不大的空间里,一张嵌在墙上带书桌的古铜色柜子几乎占了全部。柜子残留烧过的痕迹,陈旧、笨重,略显压抑。柜桌旁,一只带锁的抽屉还微微开着。空气里似乎残留樟脑丸的味道,但不真切。
地板铺着和客厅一样的地垫,她此刻就趴在床沿,一动不动,又满头黑发披在身上,咋看之下,令人毛骨悚然。我壮着胆子,轻轻敲了敲门。没反应。
“她该不会死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我只觉得后背一凉,冷汗簌簌落下。我双手颤抖,在极度恐惧支配下,不自禁又敲了两声。突然,她身子一抖,慢慢仰起头来,我吓得“啊”一声大叫,她也跟着大叫,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坐直身体,满脸疑惑看着我。这时,我看见她方才压着的地方正摊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本子里还夹着一纸什么东西,露出字迹般密密麻麻的、破了皮、褪了色、贴满胶布的一角。
难不成素描本下藏着的东西,就是她方才所说的想要粘合的东西?
我压下疑惑,走进去,磕磕绊绊解释道:“以为你出事了,敲门也不应,只好上来看看。”
她撑着手臂,拍拍腿,站了起来。白色灯光下,照见她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但没有一丝亮光,满眼失神的表情。她的几缕黑色头发粘在额上脸上,凌乱不堪,那只颤颤巍巍的美丽蝴蝶,也掉在地上折断一只翅膀。然而她似乎没发现这些,嘴角用力扯动着,却破碎得凑不成笑容,只好伸出双手接过我捧着的面,轻轻说道:“这是给我的吗?”又凑近鼻端,狠狠闻了一口,赞叹道:“好香阿。”说完坐下来,把面小心翼翼放在床沿上。
我见状,还是忍不住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愣了一下,注意到地上断翅的蝴蝶,伸手捡起来说道:“哦,刚刚整理东西,摔了一跤,整个人倒在地上,疼得我眼泪直流。”
我听了,也就信了,又看见她坐在地上,于是说道:“你需要买一把椅子。”
她听了,稍顿了顿,一边打开盖子,一边轻轻说道:“已经不需要了。”
我忙回道:“有椅子会方便些。”
这时,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瞧着有些点自嘲的意味,有气无力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以为这里会是我的归宿,却发现原来这里并不属于我,真可笑。”说着,眼角朝那沓厚厚的素描本方向看了一眼,眼底竟流出一丝化不开的悲伤。
我跟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素描本里,那溢出来的满是伤痕的一角,正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我听出一丝她话中无奈的意味,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怜惜,于是顺着她的话,好心问道:“是不是这家人,又突然临时通知你,想改变主意把房子留给别人,让你……”
但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说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唯一对这座房子念念不忘的人,一年前意外过世了。我也是偷偷来这里的。房子的主人,是不会再回来的,他照顾那个可怜的小孙子还来不及。这个地方,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人再想起了。”
我脱口而出:“不是还有你?”
她微微张着口,顿住了。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化作一声自嘲的叹气,低下头,自顾吃起面来。
我见她又沉默了,方才泛起的情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由撇了撇嘴,打算离开了。于是,也不再等她的解释,只说了句,我走了,转个身,就出了门。
这次,她没有再追出来。
第二天我醒来,头脑便开始走马灯似的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幕幕。越回忆越不安。我与她不过初识,又是在晚上,两人又是年轻男女,我昨晚居然还登堂入室?再则,虽说我是男子,她的模样看起来又那般柔柔弱弱,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附近又没其他人家,万一她是……想到这,我不竟惊起一层冷汗,大有一种劫后逢生的感觉。于是,我打定主意,不能够和她过多交集。庆幸的是,我除了会在傍晚时分去奶奶家小坐,并不爱出门,我甚至下定决心,如果她再敲门,我就装作不在家。至于她昨晚让我早上去拿碗,我可没有答应她!再说,一个碗,不要也罢!
然而,那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楼下也没有传来任何叩门声。
那晚,我想焖点肉饭吃,再煮个菜汤。于是,我出门去奶奶家摘菜。在经过路口那棵木瓜树时,我朝白房子瞧了一眼,白房子的一扇门尽开着,就像我第一次看见的一样。
我见状,忙低下头,匆匆忙忙离开了。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当我抱着青菜回来时,那扇门依旧纹风不动。我忍不住停住脚,小心翼翼往屋里看。屋内景色依旧,有一只猫在窗外草地里叫着。屋里没人。
看来她在二楼?我思考着是否要帮她合个门,又担心她听到声音下楼来会和她打照面,于是狠狠心,走了。
可是饭好后,当我闻着一大锅香喷喷肉饭,心里到底挂念着还是为她送去一碗,昨晚的面,实在太草率了。我打算只在楼下给她,二楼是万万不能再去了。
我到白房子时,门依旧保持原样!我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但没去多想,以为不过和昨晚一样,她在房里睡着了。因此,只更用力在门上敲着。
没回应。
心里终究抵不过对她的担心,我再次摸索着进屋,走到楼梯口,朝二楼大声叫唤着。
然而依旧没有回应。
猛地,我放下饭,急匆匆朝二楼跑去。
眼前的一切,令我震惊在地。客厅空空如也,只剩一地的塑料地毯!
我内心一阵慌乱,站在门口大喊着,空荡荡,只剩回音。我不甘心,走进屋,来到昨晚那间卧室。
卧室,也早已人去楼空!
我呆立着,心里一沉,一股莫名的离别愁绪涌上心头,我竟十分难受起来。
凉台外一阵风吹了进来,一片将黄未黄的落叶被卷了进来,在门上发出嘶嘶声响。
我慢慢进屋,古铜色大衣柜上,两枚绿色小石榴静静摆在桌上,旁边,我的不锈钢塑料碗就被放在那里。
碗下,有一张纸被压着。
我走过去,推开碗,把纸轻轻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未上画的素描纸,纸上有一段字,写道:“帅哥,我走了!昨晚,很感谢你的帮忙,还有你的面,让我得以在这座陌生、冰冷的房子里捱过一晚,并让我在早晨有了离开的勇气,谢谢你。最后,还要再麻烦你一件事,离开前,请务必将这座房子重新上锁!”
窗外一只麻雀在黄昏的晾干上孤独叫着。我读着字,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有一种积攒着千言万语却不知对何人说的寂寞。
我哽咽着,放下纸,踱步来到凉台。凉台一片灰烬,那盆薰衣草被留了下来。我抬头,只听哗啦一声,麻雀飞走了。
天空晚霞漫天,我走向薰衣草,拾起。薰衣草上也落满灰烬,我伸出手,轻轻拂去。盆里,有两片未烧尽的胶布纸在静静躺着。我捡出,仔细看着,只见其中一张模糊写着:“我站在一旁,朋友把采来的野石榴给她,她“啊”一声,眼睛都变大了,这下她可一点都不像小兔子了……”另一片却已被烧成不规则形状,只剩下:“她穿着很旧的紫色裙子……站在树下……一片树叶……像一株……我真想快点长大阿…五个断句”在“长大”后面,似乎还用线条画了一个小人,稚拙童真,可惜已经认不出模样了。
我盯着字,猜想这也许是她的日记。可为什么要烧日记呢?明明昨晚在那样仔细地用胶布缝合着。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了,我扔了纸,把薰衣草抱进屋里。
我把房子门窗合好后, 带上肉饭、空碗和薰衣草回家了。太阳已经下山了,空气在变凉,黑色的蝙蝠又从深山处飞来,然而,天上却没有月亮。
我至今仍不知道那个神秘、陌生女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竟从何处来又去了何处,与白房子又是何关系?那盆薰衣草依旧在我阳台上绽放着。我仍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回来,却不是回到那座她觉得“不属于”她的白房子,而是站在我家门口,眼里带光地对我说道:“喂,你好,带我去打水吧!”
那么我一定会回答她说:“好,我带你去水泵打吧,今晚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