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坐在沙发上,面前一台老式电视机,正播放国庆阅兵。他翻转手里的遥控,闷闷不乐。“全都是阅兵,”他嘟囔。
他扔下遥控,跪在沙发垫上,往窗外望。两只苍蝇趴在灰蒙蒙的玻璃上。他打开窗户,干燥的热风吹在他脸上。院子里,阳光像蛇缠绕葡萄架,金黄色带有剧毒,他猛地关上窗户。
昨天夜里他被吵醒时,外面一片漆黑,他听到它的声音。他在动物园里见过,蛇被关在玻璃柜里。他确定那是一只响尾蛇。声音从窗台移到门口,他屏住呼吸。
他在黑暗里瞪大眼睛。他才不怕,它从来没怕过任何东西。有一次他在厨房杀死一只老鼠,老鼠咬了他,他没有哭。他等着直到响尾蛇离开。
有好一会儿,他觉得门上的洞足够它钻进来了。
“我完全不怕。”他会抓住蛇的尾巴,像扔一根绳子往墙上摔去,他想象蛇冰凉的鳞片和崩裂的脑浆。他慢慢睡着了。
早上起床后他有一种获胜的喜悦。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妈妈,他们在西边的屋子里,红色屋门关着。
他以前就在那里出生,那是间十分狭窄的房间,像是把一块湿毛巾放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一股霉味儿。
他想找到响尾蛇——本该被他弄死的那条,金黄色,浑身鳞片,毒牙被摔碎。他在灌木丛和花丛里寻找,只有几根褐色的树枝和普通的石头。
当他翻到一只死蝉时听到了自己的尖叫。他跳到一边,用树枝拨弄它的尸体,它丑陋无比但吸引了他。忽然他想到一个点子。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四周眺望,像是有人看到了他的秘密。院子里没人。
他坐在草丛里想那件事。他看见人们为外婆挖的坟墓,一个土坑,他们把她放进暗红色箱子里,用泥土填上。所有人都在哭,可他没有。“你得哭出来。”外婆说,“好孩子。听话。”他们都说。他想起她发黄残缺的牙齿,满是皱纹的笑脸,印花蓝色棉布裙,和饲料袋子一个颜色。他哭不出来。
但他现在可以了。他开始挖土,土地干燥坚硬,他决定用铁锹。
当他跑去东屋,问爷爷铁锹在哪时,爷爷恍恍惚惚,“你要干嘛?”他费劲解释。但每次跟他们讲话,都找不到正确的词。他会说得结结巴巴,眼神躲闪。这个时候他们会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看透他在干坏事,或者大笑着打发他走,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要求的东西。
“那不是玩具。”爷爷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爷爷就是这么说的,把他当成小孩,他已经九岁了,他有必要告诉爷爷。接着他阐明了他的想法,他有几年没玩过玩具,他是个大人了。
爷爷这次出乎意料地听懂了,他觉得是听懂了,因为他得到了铁锹,木制手柄和尖锐的铲子。
“小心点。”爷爷瞪着他说,他不管这些,他得到了铁锹。他飞快溜出屋子,生怕他反悔,临走前他偷偷回头看,爷爷又恍恍惚惚坐在椅子上。
爷爷在想心事,他把布满斑点的手放在腿上,斑点颜色很浅,眼睛半闭着,头摇摇晃晃。在爷爷发现他偷看的瞬间,他再次溜走。
他找不到蝉的尸体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死掉的昆虫也会逃跑。他找遍了整个院子。他看到一只野猫蹲在墙头上盯着他,那正是太阳的方向,他眯着眼睛望去。不久,他注意到蝉在它嘴边露出透明的翅膀,突然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悄悄靠近,直到觉得自己与猫足够近了,铁锹从他手里飞出,砸在橙红色砖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砖被削掉一片。而猫在他举起铁锹的瞬间,就尖叫着从墙另一侧消失。
他觉得,爷爷听到了响声。他屏住呼吸,爷爷会冲出来看到他做的事,然后揍他。但他会捡起铁锹,跃过墙,追那只猫,把它逮回来给爷爷看,他什么都不怕。爷爷还没有出来。
他继续屏住呼吸,他擅长憋气。他常常憋到忘记呼吸。
他静静听,爷爷那里没有声音,他大概睡着了,西边的屋子里有谈话声,妈妈,奶奶和爸爸的声音。他们正谈到他。
他忽然害怕了,偷听是犯罪,从没人告诉他,但他这么觉得。妈妈从不知道,每天晚上他们开始聊天他就会醒过来,坐在床上静静得地听,屏住呼吸,就像现在一样。他们有时候谈论他,总是叹气,然后他们会吵架,那些脏话他从没说过。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在犯罪,他本该什么都不怕。他大声叫喊,跑进堂屋,暗红色的沙发就像大盒子,他缩进盒子里。
他打开电视,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所有频道都播放一个节目,一排排士兵从屏幕中经过,“阅兵”电视里的声音说,里面的阳光就和院子里的一样。
关上窗户后,他睡了一会儿,他是听着脚步声醒来的,爷爷在堂屋走来走去,他还在想心事。爷爷肯定在担心什么,他确信。
有一次,就是奶奶家那条威风的黑狗消失前,他也走来走去。那时,电视上有动画片,他不看,只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们把狗放在木板车上,它伸出粉红色舌头喘气,尾巴扫着木板,秋天的阳光干燥炎热,他们说要带它看病。他等了一整天。晚上他们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把奶糖,他把它们全埋在沙里。
他隐约觉得,爷爷可能在担心妈妈的病。“那没什么好担心的。”妈妈笑着告诉他。他并不这么想。
妈妈越来越胖,她常常躺在床上,几乎不下来。她一走路脚踝就肿了。
“你应该去看医生。”妈妈会拍拍他的脑袋,让他一个人去玩。
他猜她或许得了某种癌症,像肚子里的肿瘤,有一天会突然炸开。他不敢想象,他为妈妈悲伤。
西边的屋子传来妈妈的哀号,混杂在阅兵进行曲中,他侧耳倾听。
“他们在干嘛?”他的眼睛十分忧虑。
爷爷像是刚刚注意到他,他挺直佝偻的背,“别过去。”他拉直衣襟,走出堂屋。
他以为他要干嘛?他希望他们像对待大人一样待他,他知道自己的一切,他懂事比老人还多。他在梦里活过一百岁。
他有预感,妈妈也会被装进箱子里,他相信自己能预言一切,就像相信自己能摔死响尾蛇。他得过去看看。
他走进洒满阳光的门廊,又听见了那种声音——蛇的尾巴,就在他面前,响尾蛇金黄色的鳞片熠熠生辉。
“不。”孩子对自己说。他对自己的胜利失去兴趣,一阵打旋的风吹来,响尾蛇卷着尾巴消失了。“假的。”他说。
他看到墙角的铁锹,默默走过去,捡起来。墙头上的猫还在那儿。它瞪着铜铃般的黄眼珠,胡子可爱,绳子一样的尾巴沿墙垂下。他向猫挥了挥手,它的耳朵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它的尾巴温柔地摇晃。他把铁锹放回爷爷的屋子。
最终,他小心翼翼走向西边喧闹的房间,风一路打着旋,阳光也旋转。他听见一声古怪的哭喊,像被新年鞭炮吓到的羊羔。他飞快跑过去,推开门。
小屋很暗,开着灯,仍然很暗。他数不清里面挤着几个人,但他看到所有人都笑着望向床上蠕动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