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拼图·驾驭豪车的女匪

    为了谈一个工程项目,我和小团队的伙伴们曾淹留北国某城一段日子,加上开始后的前期工作,有大半年时间,停留期间住在朋友兼合作伙伴的居所里,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工作的事,进程缓慢,每日很是闲散。


   刚刚早饭毕,众人不急不忙查看邮件,A君又开始了他的每日365问。少年求学时,一次思想教育课,老师在台上谆谆教导要好学不倦,每日一问,一年则365问,定有所得。A君举手发问:“老师,我是每天都有几十个几百个问题,好不好?”,老师愕然,以为他是起哄闹场,带至政教处严加拷问,发现并无动机,心地过于单纯而已,也就作罢。但不免又担心其未来,毕竟师生一场,终身的名分都跑不掉的,遂在单独谈话和几人间的小型聚谈时,不再仅仅谈学习成绩和升学考试,旁敲侧击谈了些社会人情之类常识。老师的法力比不上得道禅师,A君并不能醍醐灌顶立即开窍,但这些教学大纲以外的闲谈也令他有所触动,至少记住了老师,明白是为他好,其他一无所得。老师唯有叹息和祝愿,往俗了说,他也不过是食禄撞钟而已,再多也管不了了。A君如此,因他自幼由外公外婆抚养;老外公上几代都是名著一方的中医,名利双收,却并不保守于家学,到他时早早读了洋人办的医学院,当地算是开风气之先;中医也懂些但没下多少功夫,自己也不大信,不过偶尔需要时用来敷衍愿意相信的人。读书时整日苦读,行医后又很快展现出天赋,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忙得一刻不得闲,故对于世情俗事相当隔膜,只记得些念书时圣贤教导的一些话。

    甲君的博学勉强能敷衍A君的奇怪问题,实际用处只够启迪他自己的思想,比不上诸葛丞相读书略观大意即可用来治国安天下,都不够用来佐证谈话,吵架更不够用。不过有一次小有不同,又是此景,恰好都闷在车厢里无事,网络依照是否经过人烟密集的市镇而时断时续,间隔越来越大,都停了下来发呆。甲君遂捡起先前的话头,去查验他所说的冯梦龙的那本书,笔记本里收集的书库一本本翻过去,终于找着了,是一本摘录编写的笑话集。我随便翻看了几条,还挺有意思,确实有一段话说迂腐为第一不可用,没有多加解释,我们也不明白,但都记住了。

   上午不去赶场子的话,早晨总是在这种吵吵闹闹中打发过去,不想听他们聒噪可以凭窗瞭望,越过前方的空地和一条公路,不远处就是一片常绿针叶林,沿着很平缓的山坡延伸到很远,远处又是高处,常见云雾笼罩于树冠,呆看久了还能感觉到云雾在流动,群树似在抖动,低语。

   远处的自然风景脱俗不凡,近处是市井风情,窗下就是通往小区大门的主道,边上的空地成为非正式的停车场,似乎停在楼栋下的车位略显孤单,不少车喜欢在这片空地上扎堆。围墙外的公路两旁是些小商店,手工作坊,总有些热热闹闹的声音和动作传过来,空气压缩机的声音急促而传的最远,下午小憩时听到很令人气愤,电焊弧光是看到的中最不能忽视的,打牌的能看到但听不到洗牌声,声音大些的吵嘴声都能听到一些,不过只能断断续续的弄懂几句,惹人心急。

   地君又不见了,虽是旧相识,却在我们到来后,一次酒后自吹为地头蛇,遂改称地君,老话讲就是我们的居停主人,却在自己的房子里停留时间最少,不知道我们未到之前是什么情形,从屋内陈设来看,历来如此。本为老人们殷殷期望而在家乡准备的小巢,早已改作别居客房,装修颇费心思却停留在十年前的时光,日常用具简单簇新,冷冷清清,没什么家居的烟火气。

   招标流程又改了一次,加了几条模糊含混左也可右也可的要求,众人看了眼晕,其实是头晕,想不明白。回来后只能一起盯着丁君和地君,丁君是我们几人中最擅长此道的,地君也有天赋且地盘熟,当仁不让,懒的和我们解释,两人抓起电话,多个简短的对话后,收拾收拾携手出门去,留下我们苦守家门,心中焦急。大半日后,两人脸带醉色归来,不知是酒醉还是咖啡醉歌舞醉美色醉,简单告诉我们结果,略去我们很难搞懂的细节,无非是又要塞进一两个分润者,插在干活的前头,好在数量不多胃口不大,只靠牌照资质拿钱管不来具体运作,不会耽误事。众人长吁一口气,又埋首掌中的面前的厮杀和小说。

   天有些热了,我从冰箱里取出上午泡的茶,切了两个柠檬,中间大片的小半个切薄片,剩下的大半个挤汁弃渣,加够白糖,弄了壶柠檬红茶,一人面前倒了一大杯。众人高兴起来,纷纷放下手机鼠标,端着杯子站起来,边走动边饮。突然窗下一阵引擎的轰鸣,显然有点异样,即使路灯暗淡的光芒下也不难看出车体夸张的流线型和喷漆的考究,我对车的门道历来隔膜,加上过分专注此季最爱的茶饮,没听明白此道专家C君的布道。众人继续谈话,眼角留意那部车的方向,正被一路过的车灯笼罩,停稳后钻出一白衣女,非常年轻,螓首蛾眉,傲然一冲天小辫,白衣只是略宽大的上衣,短裤下白色的是一双长腿,笔直修长,众人愕然欣然行注目礼。A君甲君历来好奇又羞怯,呆呆的忘了饮茶,只管双手捧着杯子贴在唇边,弄洒了些都没发觉。片刻间白衣女走出视线,屋里的空气才又活动起来,地君长出一口气,继而一声唿哨,看来他也不识,和我们一样是初次见到。

   地君正步入不惑之年,和我们或因同事或因同行而结识,刚毕业二十来岁时早早俘获美人心,婚姻却受阻于大小都市里众口相传的财务压力,遂不情不愿再作冯妇,负笈海外只为镀金以便吸金。辛苦几年后小有所成,归来后身价也如愿跳了几级,却在得偿所愿后顿感空虚,各种生硬冰冷的指标和数字横亘当头,个体被撕裂被挤压,以至于毫无分别几乎消失,前方漫长的台阶更是令人生畏,遂萌生退意,与佳人友好分手后单身至今。他的单身可称之为单飞,几乎像飞翔一样获得自由,逃离层层递进的房子车子帽子婚配育儿之类攀比链后,身心都像脱离了枷锁,健身长跑,登山远足,摄影,玩个不亦乐乎,连工作都要找找乐趣,不再整天只看老板脸色过日子。前两年回到家乡,除双亲年老病弱外,自己也倦怠了漂泊异乡争竞不休的日子,安心做些小生意度日。

   小城的风景,大半是白色的,漫长冬季里冰雪的白,夏季无边的河湖水色。冬季侵占了上年的秋和当年的春,夏季的长度再正常不过,但最热闹,最为人珍惜。水边有无穷妙处,常去走走一定不会失望。流水似乎能够赋予万物生命力,一块顽石尚能日积月累雕琢成美玉,花鸟鱼虫本就灵气十足,与水的互动更令自己玲珑剔透,水与它们互相成就。一只灰白色大鸟口衔猎物翩翩起飞,倒霉的鱼儿尚在挣扎,另一只大鸟不怀好意靠近,好猎手愤然捍卫自己的战果,鱼儿幸运脱逃,坠入水中,晃动了几下尾巴迅速消失在水深处。

   此前看鸟儿捉鱼还是少年时在故乡,除了驯养的鱼鹰常见到外,曾偶遇一只翠鸟猎食。路过小水湾,感觉有异样而停住脚步,怔了一下才发现,正前方一只翠鸟从水边的低矮灌木枝条间突然飞出,像抛射一样以一条直线的轨迹冲到水中央的上方,不可思议地悬停住,简直像是点到点的瞬时移动,片刻即俯冲下去,再升起时已叼了只小鱼,急忙忙飞向远处不见了,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快捷流畅,令人恍惚是不是看花了眼。翠鸟捕鱼的场面难得遇到,但常见它们守株待兔的样子,见过几次就感觉有点另类,沉默,孤独,几乎没听到过鸣叫,没见过成对成群的,完全不像其他鸟儿,但想来是有家的,不然捕鱼后不会不当场吃掉,远处的巢里想必有爱人,有孩子。虽然一见就能辨别,但它的色彩太复杂了,从来看不清楚,就算仔细看清楚也未必能够描述明白,满眼里就数一些翠蓝色最惹眼,未必占据最多面积,但最耀眼,要算是自带的珠光宝气。多年以后,一次网络事件中得知某种唱戏的妆扮用具,是用这种翠蓝色的羽毛制成,几十只才够一副,若是要求高些精挑细选得过百只,像皇宫王府里用的,务求完美容不得分毫瑕疵,多达上千只也不罕见。曾有某位经认证的制作传承人对着镜头洋洋得意夸说,每只仅取二十来根羽毛供进一步筛选,有时需用几十只几百只来挑选并不罕见,某次两件重要文物修复时筛选的总数达近万只,所谓筛选,就是整只拿来,找出几根合用的,不用的丢弃,并无其他任何用处。虽然久久未见,眼前立即浮现出这种沉默孤独的鸟儿那小小身影,翠蓝色的羽毛一如往昔冷艳高贵,不由痛苦地闭上双眼,真要算鸟类现实版本的怀璧其罪。再看台上咿咿呀呀扭捏作态的做戏模样,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又有几分恐惧,要是大清朝的皇帝佬儿还没被从御座上拉下去,说不定连我们这等小民身上的零件都会贡奉出来做玩物。这些做戏的捧戏的装腔作势得没边没沿,其实不过百十年历史,国难当头被世界潮流远远抛下之际,一帮子穷极无聊的太后王爷帮闲公子哥儿捧起来,也确实对得起自己的恩主金主,相当有效地向大众传递了帝王意识,做皇帝太后多么神气威风,小人怎么作奴才太监侍奉,大臣将军又该怎么把握言行应对尺度,堪称最佳教科书。受众也学到了精髓,随便拉一位出来,就算是文盲半文盲,稍微有点分量的实务性工作都做不来,但若要他做皇帝,却是像模像样,杀伐决断毫不含糊,不论分到的疆域大小和专业领域,不论子民的多少贤愚。传统的名义,正宗的名义,杀人还不够,还会杀小小的无辜鸟儿。台上一片纷乱嚷闹中,不知有几人能关注到某一角色身上某一件妆扮用具的色彩质地?台下观众所见,无非色彩质地,就算对情节演绎和角色塑造而言不可或缺,工业化以来几百年发展的材料和印染工艺,难道会无法复现?

   世人熟知大鱼捕小鱼,小鱼吃虾米,此外往往感觉多少有点怪异,其实多矣,食物链的复杂远超大众日常经验感知。不少鸟儿会捕鱼,水獭善捕鱼,几种猴子会捕鱼,甚至还有命名的食蟹猴呢,贵为灵长目一员,有此技能毫不奇怪。幼年时初见小动物间的杀戮,引发的惊骇直留心底,稍大些才能仔细描述,感觉却是长久一致,尤其是鸟兽,它们有表情有丰富的动作,鱼虾和昆虫之类就差远了,小孩子甚至喜欢虐杀昆虫取乐。或许可看作同类近类惺惺相惜,分类学上离自己越近越能感同身受,至于等差有别,毕竟凡夫俗子不会从上帝视角去感受世间万物,做不到众生平等。这些事久久不忘,不过见闻稍广后也就看淡了些,普天之下,先天所定的生态秩序恒常有度,每一种类每一个体都有自己的位置,给定此位置既是赋权又是限定,正面反面相伴相生,无可逃遁。

   恩师的儿子年少时捕鱼捉虾是把好手,与堂兄弟表兄弟们迥异,受尽责罚也未能矫正兴趣的方向,总不能拿铁链拴起来。恩师是我们中数人少年时的老师,年岁日长愈发体会到他的恩情,我们的体会不是恩重如山,而是隽味永长,最是长相忆,到了相应的年龄段后自可呼应彼时的他。小师弟年少时的顽劣执拗最终由成年的折腾来买单,勉强拿到一个学历后,未尝不可与大众一样沉浮,无奈身边众多标杆,堂兄弟表兄弟们,父亲母亲的得意弟子们,无一不在驱赶他奋力向前,追逐无人能说清楚的属于他的成功。盯着眼前出现的影子,他锲而不舍追逐不停,影子当然伴随猎物,但看得到影子不等于看清楚猎物,更谈不上捕获猎物。

   诗里写到人和风景,可以说看风景的人也成为别人所看的风景,是事实,很好玩;捕猎者出外捕猎时,也会成为更强者的猎物,也是事实,很不好玩。稍可令人欣慰的是,万物之灵已进入文明时代,早已超越动物世界的竞争法则,“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之类夸张的说辞更多出于情绪的反应,落败者不会成为优胜者的午餐,很多竞争的胜败意义关乎精神层面,对实在事物影响甚微。

   再次见到白衣女是在数日后,几乎已经忘了那日偶遇,更没想到竟然再次遇到。众人在一路边餐馆小饮归来,餐馆的环境和菜式乃至价格比例,像极了校园时光,虽未明言似乎都有所触动,有点兴奋,一路行来也就有了点少年时放浪形骸的影子。快到大门时,几辆跑车呼啸而来,径直闯入,停在那片空地,几位少年男女,那晚所见白衣女正在其中,虽着一黄恤衫但冲天小辫一提示,面容神态举手投足立即对照上了,只是加上与伙伴们的互动更显傲岸夸张,显然是这群人的中心,颇有几分聚义厅呼朋唤友的架势,我不禁轻呼“女匪啊”,大家微笑赞同,夸我概括得好。

   校园时光,男生们的这种打望议论多多,也不过是“荷尔蒙引发—>现实迎头拦击—>酸葡萄发酵”这一无聊无用过程的一次次重演。往日的回忆总是趋于模糊,据说若是患上老年痴呆,早年的记忆可能反而更清晰,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只是眼下我要回想那人,面容甚至名字都要好一会儿才能清晰起来,有点费劲,一瞬间到来的只是一团颜色,米黄色减淡至米白色的数种颜色,一种淡淡的气味,是一种淡至几乎没有的香水,面对面方能分辨,亦不能辨别近似何种花草,混合人的气息后形成独一无二的印记。

   小城的气息,是山林的气息,是水天浩荡的气息,大河与众多湖荡日夜流动波动,北地风多风大,大风天时有波浪滔滔,涛声阵阵。故乡的水势要温和的多,平日所见都是缓缓而下,河汊沟渠多而密集,说不清来处去处。只有三五年一次的夏秋季节洪水时不同,先是河水上升好似长宽了,一点点淹没坡岸,溢出河堤,向左右两边的空地上走,直到临近的河湖平地连成一片,街巷田野,皆成泽国。人们早早避开,现在也可在楼房的高层暂避几日,幼年时都是迁往邻近高处的市镇,拖家带口像野营一样过几日。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邻近的小城小镇,少年时的履历只需改改姓名校名中几个字就可互换,因求学求职而离开,沿不同的轨迹游走,又在那么几个点汇集,回过头去看,更感到异样的亲切。我们的小小团队,东奔西走,投标,设计,施工,讨债,成年累月奔波劳碌不停,每件事都是大家一起上阵,各人尽展所长,一步步走过来,站稳脚跟。眼下的项目,因流程横添几步,参与人过多,收支勉强平衡,但也要做下去,必须在行业内维持一定热度,不能长期空挡,只是此种情况不能多。不妨看作我们在此地度假几个月,感觉还不错,既然牛奶已经打翻在地,不必再多耗费几滴眼泪的成本。

   以度假的心态度过工作日,当然不可能天天如此,但也为数不少。一日无事,地君带我们去郊外一处林地野游,当然不是原始森林,很像大城市郊区森林公园的架势,设施和标志都有一些,但还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小店出租出售烧烤架食品饮料之类,停车场徒具收费的告示牌,无人值守收费。除房舍道路周边外草木未经整治,不显得芜杂而自有生机和谐,飞鸟自由自在,胆大到降落至离人十几步远张望,野兔的影子时隐时现,一方水塘与几百米外的大河相连,风起处也有水波荡漾,仍颇具野趣。从小店搬来烧烤架和柴炭,我们带的肉蔬都已整治齐备,直接上架烤制,风助火势,须臾即成,众人持铁扦大嚼,十几米外一家中的儒雅老者向着我们高举手中酒杯,我们忙举起手中啤酒,高声呼应。

   少年时一次别有滋味的远游,正是恩师领头,所涉种种,可称弥足珍贵。离学校十多里远的河滩沼泽地带颇有些旖旎风光,不宜耕种无人打扰,植物们动物们自然繁盛的不得了,更有一大片平原地带罕见的树林和竹林相连,本属一座已倾圮几十年的古寺,主体已成废墟但丛林尚在,也因各种原因被砍伐多次,但生生不息,屹立不倒,至今仍是壮观的一大片林子。恩师那时正年轻,凡事充满热情,提出倡议和计划后,力求大家都满意,能干活的各人分派任务,不干活的也要力争自己玩的开心,一切都大致安排妥当。当日一早大家就出发,二三十辆自行车聚集起来,也有了点纵马前策的气势。只是不时有些小错乱,有的骑车带人不熟练,摇摇晃晃以至摔倒,有的野炊用具捆扎不牢,松动掉落后再绑上。好在恩师调度有方,按强弱分成四拨人马,保持适当间距,后面的负责救援前面的,最后面五个老成有力的大个男生压阵,是收容队,一路小心翼翼,欢声笑语中也就到了目的地,不到两小时。

   要立即准备午餐填饱肚子,拣了块空地,分别用几块石头架起几口锅,无任务的分散开去收集枯枝败叶,人多力量大,很快就够了,炊具餐具也都洗好摆好,水桶装满,几位擅长厨艺的同学准备大显身手。食材很简单,为了操作方便,也就带了些肉丝千张鸡蛋青椒韭菜白菜,肉丝千张都是事先切好的,主食打算煮挂面,毕竟野外蒸米饭的技术要求有点高。几位大厨摩拳擦掌,开始表演,烧热锅,倒油,葱姜花椒爆香,有条不紊,一丝不苟,肉丝倒进去时哧地一声巨响,围观众人大乐,夸张地作出有点惊骇的表情。众人随后便松弛了点,不再死盯着大厨的动作,不时转头观望,突然发现旁边那口锅边围着的众人都回头向这边望,正感诧异间自己的大厨也叫嚷起来,“盐呢?!”焦急万分又有些愤懑,一阵嚷闹和几人的跑动后马上弄明白了,五口锅的状况都一样,没盐并且看来独独缺了盐。负责准备食材调料的几位小女生急得红了脸,有一位眼泪都已经流出来了,恩师连忙让人安慰她,但也发愁这局面,慢慢踱着过去找几位大个男生商量。我和A君本来负责运送食材调料,当然也是我俩包裹,没有发现显然也属失察,打包时还哼唧个不停“油盐酱醋油盐酱醋”,却是在口不在心。众人都有些闷闷的,回去取来回最快也得两个小时,倒也不至于饿肚子,准备的饼干糖果和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干粮也差不多了,但意思就差了很多。此时我却发现身边A君的脸色变了些,不再和我一样因负次要责任而垂头丧气,眼睛也在眨巴个不停,就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招数,因他的思路一贯游离于众人之外,自然也不易受困于一般局面。突然蹦起来,蹿到恩师面前,声音不高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盐肯定没法再炒菜了,煮面还能凑合,大家干粮里的榨菜,味道重的咸萝卜条之类,方便面的调料包,酱油豆豉也有些咸味的,应该差不多了。”众人一听,想想确实不错,立即收集,榨菜萝卜条五香豆真不少,甚至有人带了包酱猪耳朵,方便面更是足够了,真是改换天地,大家重又喜笑颜开。大厨们商议后决定,继续把炒菜的步骤完成,再直接加水煮面,汤水少些,味道为主,汤水浑些不好看也就不管了。此后十多年几位大厨都很自得,聚会再要下厨时也当仁不让,我们吃人嘴软,再不敢多言,乐见他们挥洒。

   午饭后,照例唱唱歌,做些集体配合的游戏,也许已不甘心此类小儿女的玩乐,也许经过午饭的波折有点意外满足后懒懒的调子,大家都停了动作,慢慢聚拢,人手一杯白开水,却似品茶品酒,静听恩师说话。恩师的经历以前也知道大概,从他自己口中道出,又加了些点评,分外生动,其时年少无人生阅历,只能感受到他平等亲切的待人以诚,如沐春风,等我们同他一样,离家离乡,求学求职,多个城市间迁徙奔波,当然也不时回乡,方才理解他这番话多一些。

   稍后再三三两两作伴,四处转转,看些水色草木,看到草丛间隐没的野兔,树上双双对对的斑鸠们吓唬吓唬,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兴尽返程,再生波折,只剩小半程时下起小雨,此季节倒也常见,好在不算多大,大家不过衣服打湿了些。只是有里把路因修路,刨开来满是碎石泥土,来时都是推行,如此被雨一浇后泥泞崎岖,自行车推着寸步难行,力气大的宁愿扛起来,两只脚比轮子更适应这种烂泥地。大家仍是兴致不减,嘻嘻哈哈,拉着推着抬着,动作不停,一步步朝前挪。力气大些的男生们来回跑,先弱后强,接力动作,也没花多少时间就过去了,找个路边水塘洗干净车子,再一起上路。回来时,雨过天晴,学校大门处,首先看到的是师母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师弟,她们在此迎候恩师,被举起的小师弟高高扬起的小手成为我对他最早的深刻印象,此前肯定见过他,但什么样子已记不清了,这幅画面却成为长久的记忆,以后见到他想到他时总是不由得与这幅画面叠加在一起。

   恩师虽是博学多识,但拜高中文理分科所赐,自然科学方面的基础仅限于高中水准,就算阅读量大关注科技趋势,不过是看看表面读些新闻报道,无从理解其中道理。以他的数学和计算机方面知识,没法给他从原理上解释清楚区块链,只好拿历史上的例子来比较,比特币莱特币以太币天秤币之类数字货币好比大宋的交子,区块链好比一种精妙新颖的印刷术,精妙新颖到只有赵官家掌握,从而无人能仿制伪造,这种印刷术很好但也很无辜,与制造纸币并没有必然关系,印书印字画印佛像都很好,你读到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是关于区块链的,略有夸张但不算过分,只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转借到数字货币上去,把印刷术的优点好处偷梁换柱成了纸币的优点好处。恩师历来思维敏捷,听及此言,立即说,“有点明白了,那些人比你说的交子还要走得远,交子毕竟是大宋的赵官家发行的,他们最多相当于掌握了比赵官家更先进更高级的印刷术,立即就认为自己有资格印刷钞票发行钞票,但谁能印钞票发钞票可不是靠这个来决定的,就是一群印伪钞的狂徒,贪婪鬼,只是挂了个‘数字’的招牌,哪里是什么数字货币,就是数字伪钞嘛”,果然宝刀未老,关键处一点就透,师生一起开怀大笑。我接着凑趣,“对,对,不过有一点不同于纸币,纸币的其实是假钞,一般是把‘假钞’‘伪钞’等同混用,造假者不可能宣称自己有钞票的发行权,但数字货币的经营者们的胆子要大得多,他们直接宣称自己可以发行,所以您称他们为‘数字伪钞’最准确,他们不屑于造假,不与官方的货币挂钩,自己就当自己是中央银行”,恩师叹道“真是一门好生意,只是太贪婪了点,掌握新奇好用的印刷术,就胆大到直接拿来印钞票,不太吉祥吧?”老辈人毕竟厚道得多,坎坷波折大半辈子都不能改变半分,哪里能看得懂形形色色吃相难看的嘴脸,又何须多虑其祸福,他们自己何曾在意过?干这种惊天动地打家劫舍的大买卖,不修炼好厚黑术哪会轻易上阵?各种投资局理财连环套,历来都是从亲友熟人圈子上手起步的,自己的至亲至好尚且如此,对外人还会顾惜?感觉有点情绪上来,又要再起口角上争执,连忙止了话头,又闲扯几句道别。恩师的好人心达到泛滥的地步,我们都学不来,唯有叹息,历来责人宽责己严,有时竟有了敌友不分的味道,其实已违夫子之教,夫子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老先生都是反对无原则宽厚的。

   到底不放心,晚上再和小师弟电话,问他这些事,虽有点支支吾吾倒也没多遮掩,正在一家经营数字货币的公司,初级职位而已,所说的公司名字没什么印象,显然不是风头正劲的那几家,又不是高管,先放心大半。接着花了十几分钟,详细解释了区块链和数字货币,以及营销话术中将区块链的特点优点如何转借到数字货币上面的小手段,与传销比较异同,与各种保险圈套理财陷阱投资局之类依赖人拉人人骗人的营销模式维持的准传销作比较,一再叮嘱他不要投入自己的真金白银,更不能拉亲友熟人的投资。啰啰嗦嗦一大堆后再探问,他的口气已缓和了些,爽快说了入职的缘由和入职这几个月的经历,感觉还有点隐瞒,我们之间太熟悉,听口气已猜得出大半,但想来他应该会就此止步,至少会留心观察与我说的相比较,也就罢了,不令他太难堪。小师弟是通透的,天性纯良,只是吃亏在年幼时一时耽搁了,踏错了节奏,学校的排名分班的优劣一步步累积,再往后就很难跟上第一梯队的步伐。虽也读书不少但只是提升了自己,倒也可慰,但学历竞争方面却无所助益,要知道,升学竞争早就如同军备竞赛,层层筛选,错失了节奏哪里容易再赶上,只好一步步挨下去。

   我们无法直接拯救小师弟于水火,恩师早就明言,他是无法忍受我们这种散淡风格的,直接否决了带带他的建议,不过要我们多关注多劝说,任他自己混过几年再说。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总是惹人牵挂。故乡,他乡,新世界,对照起来才更有意味,迁徙自由的时代,故乡更是一种意象而非诸般事实和逻辑的定论,惹人留恋处方是故乡。我是幸运的,出生地成长地施予足够的温情,此身无论何时何地,回首望去总有归处。走来走去,他乡自有佳处,远远一观即可,无意错认他乡是故乡。远离故乡几乎是早已注定,未知的新世界总在近前召唤,人类的好奇心和斗志与生俱来,一生探寻不停,新世界在前,故乡在后,我在中间,一转身便转换了前方后方。

   小城的时光,沉重而略微迟缓,早年因矿业和重工业而兴起,大多已成功转换阵地,但历史陈迹仍随处可见,方方正正朴实无华的巨大建筑和广场,看起来牢固无比,似乎再挺立一百年也不在话下,不禁令人感到一丝异样的沉重。略微迟缓,似乎所有个人的时间都拉长了一些,又固定叠加了一个延迟量,如此一来,办公室的时间都缩短了些,外人等待的时间都拉长了些,以往电话传真邮件联络时已有体会,但那时可立即腾挪,填满意外的空白时间,倒是体会不深,如今真切面对,感觉像是自己整个人被挤压,拉伸,老了一点。

   常常听到感叹曰慢时光不可得,其实慢时光需要更多心智去填充,否则会变成慢无可慢的无聊,更疲惫,和孤独一样,非大贤大奸不能忍受,不能享受。我们做不了大贤大奸,只能“难得糊涂”,暂且把眼前的时光敷衍过去,无事生非之心不免借机暗暗滋长。

   加了封号后易于识别,看到女匪的次数似乎多了些,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豪车,一两部常见到,不知型号无法标识也觉得眼熟,偶尔换其他车,也不全是跑车,碰到过常见的豪车牌子,愚钝如我都认得出,多亏了当今消费主义无孔不入的宣示。豪车女匪,的是绝配,正如古人所谓英雄宝马雕鞍,只是此处为佳人而非壮士。衣着倒简单,二十出头女孩子的寻常装束,此地冬季漫长苦寒,分外喜欢夏季的温暖,长胳膊长腿无不争先恐后露出来,此一分性感虽异常惹眼,但纯粹出自天然天真,于年龄于时令都相宜,看这些,愈发令人猜不透。这些事上面,心已冷淡多年,猜透猜不透不过是无聊中的片刻好奇,并未多想,其他人偶尔的议论也是淡淡的,都无兴趣深究,两三句后就放下了。

   年龄容貌豪车的组合稍显怪异,难免有些疑问,我们不过在心头偶尔一闪念,从未说出口。一日地君的一位发小同来,恰好遇到,也是大呼有趣,他是性格张扬好大言的,放言道出,我们虽未多说,直觉里不忍,面色上不免有所反应,他见话不投机,也就调转了话头。他走后,我们先是沉默不语好一阵子,最终还是甲君发问,“你看得透,那小子的话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地君也道,“对,你说说看。”显然是担心我顾忌他发小的面子。我当然不同意,停了几分钟,想了想才回答他们,“别的不多说,那些只能凭空猜测,我们只论外表,这倒是大家亲眼所见。她的装扮很简单,多数是清汤挂面式的T恤短裤短裙,此地夏天她这年龄的最常见装束。耀眼长腿平添性感,赏心悦目之外又显得有些刺眼,尤其是我们这年龄的半老菜帮子,当叔叔嘛不够成熟不够有钱,当哥哥嘛不够活力不容易拉下脸,当然觉得刺眼,不过是自己的无力感在作祟罢了。心态平和点,仔细看去,就算苛刻点说也未曾近于亵,神色姿态自有法度,简单说,就算有性感泄露也完全驾驭得住,这才是真性感,否则岂不成了烟花风尘气象。有时偶见她穿些大牌的衬衣短裙,某些色彩裁剪明显夸张艳丽到已近于俗的地步,她也都驾驭得住,丝毫不显风尘气,可见其人自有品格,自有根基。‘驾驭’一词内涵丰富,远远超过老祖宗说的使唤车马,金银财宝,权势名位,姿容才情,一旦拥有当然再好不过,但必须能够驾驭得住,方能享受到种种好处妙处,若是不能驾驭,轻则守不住而整日懊恼烦闷,重则反受其累,遭其反噬者屡见不鲜,正因为如此,驾驭得住绝非易事。说到风尘气,未必就一定属于风尘女子,曾经亲眼目睹一位,有财有势有名,出身巨公大僚,自己也是独霸方面,历来的风格是高调张扬,其服饰首饰手包等自然是非大牌名牌不用,只是组合起来有点刺眼,再配上言语神情动作,霎时透出艳俗的妩媚和假作亲热,刚好又有几个类似装扮者拱卫其傍,像极了老鸨子。风尘气甚至不专属于女人,先不要打岔,我肯定不是指男色之类,要说的与男女情色没关系。那个汪姓汉奸,覆亡后曾经有人问其某亲随,明知前途如此为何还要跳火坑跟随?那亲随感叹,相随日久,汪其人似有一股令人不可自拔的吸引力,明知有大错也只能听从召唤,他身上似有种“红颜祸水”般的魔力。这种魔力可怕,而且从后果来说可憎至极,若是为了金钱权力而卖身倒有现成的解释,归因为人性的贪婪罢了,大部分汉奸即属此类,少数是像周佛海那样无耻下贱贪婪又鼠目寸光,认定了自己有生之年内倭寇帝国必胜,铁了心急忙忙落水上贼船认贼作父,更少的是前述情况。男人气质如此,已不能不说近于风尘气了,正常人之间的交往,总是距离适当,自有法度,即使很难达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不管不顾到那种地步。”

   听完我的长篇大论,C君不住摇头,说我有点迂腐,她未必不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存在,这世界太离奇了,指我过于理想化。我们都一笑作罢,知道他的心病,早年遭遇确实太离奇,难免深陷于中不可自拔。今日打算开导开导他,遂寻他开心,“你说我迂腐,我们那天都听过,迂腐则至无用,你觉得我的日常言行,算是有用还是无用?”C君闻言倒沉默起来,表情怔住了,我趁热打铁,“我们日常观察评论,总要着眼于大概情况,十之八九成立即可,没有切实的证据,不必纠缠于特殊情况,也不必强求面面俱到。糊糊涂涂,敷衍过去,也就能应付大多数日子了。”,“与迂腐沾边的,可能你感觉我有时对人对事过于乐观,但这态度与具体的某个人某件事无关,而是个人该怎么对待身边的大环境,不管怎么样,总要乐观些,积极些,假定缺省值是善意的,否则会加倍劳心费神。”C君仍是低头不语,看表情是已有触动的样子,也就不去管他,任他自处,还是早日摆脱心魔为好。

   除了和车一起出现,意外在小区里遛狗的人群中发现女匪的身影。一次天刚刚大亮就急匆匆外出,远远看到围墙边的小径上她正带着一只小小的贵宾溜达,起的够早啊,不禁感叹,靠近时隔着十几步远点头招呼,她也毫无迟疑地微微抬手回应,匆匆别过。留意后,果然傍晚的遛狗人群中也有她。没听清楚她呼喊的小贵宾名字,无非是一类似“豆豆”“卷卷”的叠字,有点调皮,到处乱跑乱嗅惹来不停吆喝,仗着主人在旁边,有时敢对体型好几倍的别家狗乱吠,好在都能及时躲在主人身后。不过也会有吓破了胆的时候,可能有些对手身上真吃过亏,隔着好远就吓呆了,抖动着小步向后退,主人只得抱起来,甚至要背转身去才安心,过好大一会才消停。

   一次有几箱临时增加的配件要送过来,快递的车却被阻在小区大门,我只得去交涉。不过是因近日小区里连发几起失盗失火事件,损失不大物业却着实挨骂不少,又快要到交本年度物业费停车费的期限,恰好南方国境传来猪流感疫情的风声,遂借机大动作,严管出入,无非是努力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提前阻击任何不作为的指控。我到后一看,快递员和保安剑拔弩张,都不说一句话却都是满脸的不服气,掂了掂箱子,不太重也不算大,决定自己直接拿进去,谢过快递员后,转身慢慢向里走。刚走十几米,一辆跑车缓缓而至,到前方空地上停稳后钻出一女,猛一看没认出来,细看正是女匪。初看不识因其身着一套制服,制服还算合身并不臃肿,深色长裤,上衣是短袖又有束腰甚至微微有些紧身,但毕竟是制服不可能多漂亮,与平日的形象大相径庭,哈哈,看来“女匪”之号算是实至名归了,她下车时已看到我在偷笑,微微涨红了脸,噔噔噔快步向前离开了,看来这层秘密被窥破有点恼火。

   女匪的职业身份,我们略感意外,甲君非止博学兼及峻刻,听说后屏幕上一大串字符涌过来,隔着千里之遥,远程大放厥词:此地有此见闻其实也不算出奇,择业观念的地域之别,差异大到互相不能讨论,除非不介意吵架乃至动武。南方沿海近代以来与外洋接触最早,早就拜金成风,以从商自主为尚,年轻人素来不甘于作小吏,整日装扮起面具夹起尾巴做人,看着上方捷足先登猴子的屁股一层层爬台阶,这种日子看一眼就只好转身离去。不少地方倒认准了官家的金字招牌,赤金足金镏金镀金一层层排开次序,又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过总好过外面游荡无根基的人,就是临时打杂的也有转正的希望,何况有了亲近的名分,眼到手到意会到,未尝没有意外之喜。亲友们聚谈起来,不是顾及某些人的脸面,简直要直言里面的才算是人,进去了读过的学位才货真价实,外面的不过是做工而已,就像蜂王工蜂一样,抛开权势之类外延的东西不谈,就算只看铜钿,同是一文,里面人手里的似乎光鲜耐看些,看着就觉得可爱些。                   

   甲君是胸中自有块垒,借着由头浇一浇,不过五分钟后就平静如常。丁君不觉微笑,众人间都已熟悉到不开口也知晓态度好恶,笑他还是忍不住要发议论,好在早已不再对外人发表类似高论,也算稳重不少。

   项目渐渐又有些新情况,收入已是稳住,支出却又在一些细小处溢出来,看来我们的度假要自付星级酒店的房费了。百事不谐,本地的监理和第三方检测等服务报价能覆盖一线城市的事务所外加差旅费用,看情势也是换不得的。找的工程车支付的罚单和拖车费显然不在预期内,工人包餐的餐馆因卫生和品质不如意,大费周折更换了两三次,平白多了上万元吃饭的花费。连运输物品时的搬运工人都不消停,次次都停在半中间,加价少则一百多至一千,加一百那次简直令人哭笑不得,东西并不多,时间也不紧,剩余被要挟不搬的东西我们叫两辆出租车,后备箱都放得下,见我们打算如此就又哭可怜,拉拉扯扯不愿放手,耽搁大半个小时后才金口一开,报出一百,可能东西少自己都不好意思大开口,但是如此行事习惯了,不另外找补点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地君谈及此总是面带惭色吞吞吐吐,他从未事先说明,显然早有了解但非常不情愿提起,总是当头遇到才解说一二,声言多说无益,预先说明也躲不过,绕不过去,没有飞过去的本事,只能过桥或是钻隧道。唉声叹气中他回绝了最单纯的A君,打消他的念头,A君打算移植以前的办法来解决这些小麻烦,他的总结令人印象深刻,“在麻烦开始的地方解决,不只是节约时间,成本也肯定最低,几百几千的小钱还好说,再生枝节就不好说了,若是被当作肥猪就要尽量沉默。挑事的也一直在惩罚自己,每次所得多一点但机会少了很多”。再多问几句,并非欺生,而是生熟不论刀快为上,如此看来,他回乡这几年,做些小生意恐怕也不容易。我们虽是初涉此地,人的方面更是除地君外一人不识,但流传商界的赫赫声名,倒也有所耳闻,不过具体而微的体验,还是要现场才能感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播秋收,此地此风若视为互相为害的困局,也是由人人织成,又由人人消受。我们是过客,随时可走,自能平静以对,地君因孝养而不克远离,只能面对,好在他还算有些内方外圆的功夫,比我们强些。

   又得浮生半日闲,地君再请我们郊游。特意借了朋友的一所农家小院,独处山林中,近处又有一山泉,泉水淙淙绕过去,小院是朴实无华的风格,这么一来颇有点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确实是个好去处。地君还带了一堆家人制作的小食品,一一解说,原料是各种面各种果,很丰富,作工也巧,味道搭配得很相宜,看来此地物产丰盛,手艺也颇有传承。小食品和几种山果堆满盘子,或一罐啤酒,或饮茶,大家慢慢吃喝,闲话。地君里里外外忙着收拾各种用具,看来他很熟悉,再者此地无人久居,来一次都得收拾半天。甲君和C君忙着收拾那只走地鸡和那条大草鱼,鸡只需仔细清洗后切块,草鱼本平常,但近二十斤又属难得,应肥美可口。甲君起先还打算拿鱼鳞做冻子,难得这么大鱼这么大鳞片,后发现用具不够方便,也确实吃不完,遂作罢,只是鳞片留着,放冰箱里冰冻起来。甲君C君两人商量后,再问大家的意见,他们打算走地鸡粗做,就是大锅大火猛炖一气,加上口蘑香菇平菇,鸡好蘑菇好,都是真材实料,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大草鱼精做,鱼头加卤水老豆腐用砂锅慢炖,肚档清蒸蘸豉油,鱼尾多加大葱白红烧,鱼白鱼鳔加嫩姜小葱快炒,鱼肠加嫩豆腐切丝汆汤。听罢解说,大家一起放下酒杯茶杯,鼓掌欢呼,甲君C君满脸得意,抱拳呼啸而去。此番大举动,地君有点答谢和抱愧的意思,因近日所见,我们更在现场感受了他回乡的诸般不易,遂一起商定眼下的项目多分些给他,他听后也没多言,当时只是向众人抱一抱拳。

   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听甲君一声猛喝,大家奔过去,鸡已炖好,大锅直接架在桌子正中,浓香扑鼻。甲君又拿来大茶壶,里面是他配制的茶水,是几种常见茶的配合物,用以解腻佐餐,据他的理论,酒水跟我们的口舌和肠胃都不大相宜,影响鉴别美食,有了醉意更不适合品尝美食,简直是对不住美食,他没说出来的是,也对不起大厨的辛劳。众人坐定,我吃了几块就发现,两位大厨操心不少,炖的时间不算长,但筋骨相连处不仅软糯而且已入味,大块的胸肉腿肉都未发柴,显然是先后放入,蘑菇们更出彩,吸足汤汁又不过浓过咸,显然有特殊处理不是一丢了之,看到我品尝完,两人愈发得意,笑逐颜开。众人也是赞不绝口,举箸不停,看看锅里还剩小半,C君放下筷子起身,十多分钟后端来清蒸肚档,豉油是C君秘制,他倒是不保密,可是知道配方,就算他在旁边指导,我们个个试来试去总是差点火候,此后也就留给他秘制,尤其是食材难得时,一定要他亲自动手。肚腩处的胶质软糯,鱼肉不生不散,蒸的时间刚刚好,已用餐刀划开。我先取了两块,一块用筷子夹开,一半滴几滴香醋一半洒些细盐粒,一块蘸满豉油,滴醋不过略微解腻仍是很淡味,相当于直接品尝鱼肉鱼腩的本味鲜香,只是太淡,多吃受不了,接着是咸鲜适口,蘸豉油吃是鲜甜可口,简直停不下来,好大一块,连着两三块才感稍稍满足,可惜一条鱼身上就长了这些,每人不过那么几块。红烧鱼尾也上来了,当然也是好味,只是比不得肚档的肥腴清甜,大家专挑鱼皮和鳍针,无肉而有味,搭配的葱白取自本地特产的大葱,生吃都鲜甜可口,吸收了红烧鱼尾的汁水后更是美味,也大受欢迎,小半盘之多都没剩下。大家已是五六成饱,就放慢些动作,再去对付剩下的鸡块,口蘑香菇平菇都已食尽,虽是小火这会功夫也熬干了些,有点过浓过咸,甲君倒进去一盆黄瓜段,再一碗对剖开的小番茄,拌匀,不过几分钟就好,浓淡合适了。鸡块黄瓜又吃了大半,C君起身端来鱼头豆腐砂锅,酒香满桌,尝过后明白了,他这次恐怕加了小半斤高粱酒,鱼头分量太大容器不同,不可能每次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后果是甜味重了点,倒是适合嗜甜的我们几位,有几位试过后就夹了豆腐在鸡块的汤汁里打滚,肯定也别有风味,总归是美味没错。最后,炒鱼白鱼鳔和鱼肠汤同时端上,鱼鳔也是胶质但有韧性,鱼白滑糯但无粘性,把调味料香料作食材处理是C君的又一技艺,嫩姜切薄薄的大片,小葱截大段,周身都粘了不少鱼白鱼鳔的滋味碎屑,也是至味。鱼肠汤里的嫩豆腐切丝,是好几种汤菜里的做法,都是追求愈细愈好,恐怕更多是为了营销的炫技,口感上没必要那么细,粗细由火柴棍的一半到两倍都差不多,甲君练成此绝活后偶尔会露一手,听我劝说后也就止步于火柴棍粗细。鱼肠有鱼虾的腥鲜,吃起来也是鸡肠鸭肠的口感,更脆些,只是鱼够大才值得一试,平时不多见,加了切碎的野蒜,取其碧绿取其辛香,以前只见过腌根茎吃,吃吃叶子也不错,几样配合得宜,也成了至味,汤清而味鲜。一时大家似乎醉倒,丁君尤甚,他酒量大得出奇,刚才的几罐啤酒醉不倒他,倒是美食异味醉倒了他。晓得他应当是别有愁肠,洗手后去外间的架子上取来笔墨,为他磨墨,稍顷墨成,递上手巾给他擦手。凝神片刻后,丁君挥动大号羊毫,在对面墙壁的空白上,写下斗大的“鸡黍”,规规矩矩的颜体字,虽另请大家巨笔也不能更传神。A君到此才留意,凑近我轻声问,“何为鸡黍?我记得是指招待宾客的饭菜。”,“杀鸡为黍,故人具鸡黍,没错,此处应该有点新意思。”默然看了好一会,地君沉吟道,“要不要题个款?”丁君慨然应曰,“不必了,识便识,知便知,由他!”

   待的日子久了,感觉有点像是长久住户似的,一次晚饭后,晚霞正好,微风正凉爽,我们也混在遛狗的人群中溜达。转了一会,迎头遇上女匪,连忙堆起笑容,借着夸奖询问小贵宾打招呼,不想却听到鼻子里“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偷看眼角嘴角,并不是真的生气,就厚着脸皮继续恭维。她却不理茬,压低嗓门怒喝,“你叫我女匪?”,我方寸大乱,再尴尬也没地缝可钻,只想转身而逃。正没思量间,肩头被狗绳手持端结结实实打了一下,还挺有力度,幸好绳头没有包铜包铁之类的硬物。见没法逃脱,只好赖着不动,企图绝处逢生,“是针对你傲视群雄睥睨一切的气势,绝无贬义恶意,再者就是为了认人方便,不是不知道名字嘛”,继续堆起满面笑容,“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与众不同,印象深刻,不过应该叫女侠才对”,总算有了笑容显露,可能与我的话语无丝毫关系,不过是看到我的窘态后有了报复的快感,我也真是罪有应得,言语唐突犯了妄语戒。总算平静下来,我暗自擦擦一头汗,接过狗绳,继续溜达,众人隔开了几步跟随。一闪念谁是内鬼,又马上推开这念头,先把眼前的困境应付过去要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呼喝着逗弄小狗狗,总算她没有紧追不舍。


“你们的生意,吃亏了?”

                “漏了些丢了些,少赚点,不算多大损失。”

“是不是对我们这地方和人印象很不好?”

                 “哈,至少有你和地君两个大好人,比洪洞县好多了。顶多说营商环境不好,这才是刚来第一次呢。比这还要糟糕的,以前其他地方早遇到过。”

“营商环境嘛,早有名声在外,唉,是人不好?”

                 “人不能适应商业社会罢了,跟是不是好人不是一回事。比如你听到的那些人,和我们打交道时找麻烦,出尔反尔,要挟勒索的,在家人面前,在亲友同事面前,很可能重情义,讲义气,完全值得信任。”

“反差这么大,人格分裂?”

                  “不是个人的人格问题,而是不能适应商业社会的规则,可算是一类人的问题。”

“那这么说,是不是可算作这地方的问题?”

                    “有点,营商环境不好,归根结底还是这类人占的比例多了,占了上风。”

“还是有点糊涂,为什么你刚才又说怎么怎么的情况下又是好人?”

                     “呵呵,不是好人坏人,这里不是看主旋律电影电视识别正面角色反派角色,而是说是否值得信任。好人坏人其实很难说得清楚,大部分情况下也用不着说清楚。”

“你一看就是思想复杂,好人坏人一定要说清楚,也一定能说清楚。”

                     “好了好了,我投降。那就用好人坏人的说法来讲,那些人是在某种规则下是好人,在另外一种规则下不算好人。面对家人亲友熟人时,是大好人,面对陌生人时,自己不当好人。”

“为什么不当好人?”

                      “利益更重要,也知道不好,但名誉受损可以换来利益。更关键的是,他们以为,这是短期获利,又是长期获利。”

“越来越复杂了。怎么讲?”

                       “短期获利,当然就是眼前这一次占到了便宜。长期获利,就是以后每次如此都能获利,自然坚持这种做法。”

“有点意思了,你是要说会有惩罚?”

                        “当然,交易的对手方自然会改变策略,最直观的就是尽量减少交易。不用我再讲下去了,我也讲不清楚,总之,违背承诺最终会收入不变白白增加所有人的成本,早被各派经济理论一致论证清楚的。”

“有道理,你们又有实践又有理论,够可以的啊。”

                        “哪里哪里,胡说八道。你对这些还挺感兴趣啊。”

“营商环境的事,人人有关,很多部门都有份,我们也沾点边。我的日常工作不过是些办公室的行政事务,但有大动作时,人手肯定不够,也得去现场,也算有点见闻吧。看看,我们部门是有点执法权,有时也有点粗暴,可我不过做些杂务,女匪的帽子用不着。”

                          “抱歉抱歉!女侠恕罪!也不用太着急,运动式的大动作不必要,效果也不好。乐观点看,这里的风气也是在变的,要是一百年前来这里做买卖,都得有武力护送的。我们遇到的也不过是些耍赖扯皮,没有耍横动拳脚的。总归是在向文明社会进化的。”

“你说话很客气。没有怨恨不满?”

                           “谈不上怨恨,不过有些遗憾罢了,为我们,更为他们。其实就是农业社会的规则向商业社会的规则转换,有的地方顺利些,有些地方动作慢点。”

“农业社会?”

                             “知道这里是老牌工业城市,重工业矿业发达。农业社会是个方便的概括性的说法,指传统社会前工业化社会,与刚才讨论相关的其实就是一点,熟人社会,就是把熟人陌生人截然分开,按照不同的态度区别对待,熟人讲信义,陌生人不宰白不宰。费孝通老讲过,我们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可以按圈层划分,自我为圆心,离自己越近,越是友善信任,越远越淡漠。”

“我也读到过,不过只以为是指感情上的亲疏冷热呢,没想到有另外的大用处。”

                              “没错,钱财利禄俗气无比,但绝不可忽视,有大用处。借此安身立命后,再升华。”

“哈哈,你升华到哪里了?”

                               “地基还没打好,早着呢。”

“看来是有个宏伟蓝图了?”

                                “不敢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这几年不大容易做了。”

“都不容易。你们自由自在多好,想去哪里,说走就走。”

                                “我们?已经没什么地方非去不可了,处处都有好风景,都差不多。”

“年纪不大,就老气横秋的,像小老头。”

                                 “没错,按某些观点,我们就是半退休的状态,放弃了全力以赴攀爬上升的台阶。”

“老子庄子的信徒?”

                                  “没那么超脱,不过是后退半步,姿态从容些。还是在攀登顶峰看风景的路上,不过换了一条没那么多人的路,慢得多,但轻松自在些,也方便顺路看看风景。”

“顶峰的风景就放弃了?”

                                   “没有放弃,但态度就是随缘了,能看到很好,最后到不了也能接受,再说沿路已享受了不少好风景。”

“有点明白你们了。其实无论走哪条路,能够到达顶峰的都是少数人。”

                                    “对极了,不只是顶峰,越向上人数越少,应该是呈指数式递减的。只是争竞心太甚,心智为俗见所蔽,只想到顶峰的绝美风景,既忽略了沿途随处可见的好风景,又忘了整日争斗攀比不止的代价。”

“你好像也不反对竞争,只是觉得代价太大?”

                                 “完全不反对竞争,社会前进的最大动力。但竞争也要合理有序,你听说过狼群决胜头狼吧,打斗的力道都控制得很好,不会像狩猎时那样你死我活的,胜者败者至多受些皮肉伤,不会到重伤的地步。”

“哈哈,那是诱惑不够大,你就没有过不顾一切不到手不罢休的时候?”

                                   “猜对了!年轻时当然有过,不过很快醒悟,既没结果,又没意思。”

“少倚老卖老,也不过大个十岁八岁。说来听听,什么叫做没结果没意思?”

                                     “不觉得污染视听就随便说说吧。很俗套的二雄争夺女神眷顾的故事,竞争压力转化为动力,使劲浑身解数不过是挣得一颦一笑,费尽心机仍感芳心难测,这样的单向馈送无法生成振荡,自然叫做没结果,和情敌比我倒算是一个时间段的胜者,但仔细看过他的情形后又觉得大没意思,空虚无比的赢家。”

“你的冷漠,感情症结就在这位女神?”

                                       “哦,那倒不是,这些不过是初涉人生不懂事时的从众游戏,好玩的经历,迎难而上,仔细想过才发觉,根本不是真正想要的。”

“哦,那真要算年轻人的愚蠢了。女神的情形不难想象,不过你对情敌,也是温情脉脉,那么年轻就已经开悟了?”

                                       “没什么啦,不过是偶然撞上,无冤又无仇,相逢还算是有机缘呢。”

“你倒是看得开,还算作朋友?”

                                        “哈哈,还真算的上,至少有联系,却连女神在哪里都不大清楚了。”

“我要为那位女神伤心落泪了,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转眼成空。”

                                         “惭愧惭愧!早有说法,统计数据显示,雷电击中的男性数目远远多于女性,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如果不只是说笑话,仔细看看我和这个朋友的事情,也能有点体会。本来无关的两人,因为争斗而相识,此前无恩亦无怨,一时误认作好事的障碍,不免都有了些不良情绪,言语间和竞争手段就带了些不大光彩的影子,已是伤了和气。只是后来得知他的颓废样子,很是感觉不忍,我虽然不是直接缘由,但牵涉其中就免不了有点干系。后来再次相遇,刻意奉承,关键处助他一臂之力,他稍稍惊讶后也就坦然,虽未明言,已是释怀,此后就和寻常朋友一样。竞争中所遇到的,就是对手而已,不是敌人,有时为了强调竞争的烈度,称为敌方也可以,但要明白与战场上的敌人完全不同。有些人喜欢在工作中生活中比拟打仗作战,心态上已是错乱,失了风度,手段不免就沉向下流一路。很多事情的结果,并非由竞争决定;若是一定要把世间种种结果看作竞争的后果,那也是多种多样,时空并行,并非零和游戏,这一场赢了不代表下一场的结果,短期和长期很难平衡,没人能说得清楚种种路径和联系;而且就算一场规则明确的竞争,自己,对手,都有些优势劣势,外部世界无处不在,有时对结果的影响甚至超过参与竞争的各方,情绪聚焦在对手的枝节上,是不智,有失厚道。心态端正,首先要认识清楚,认清自己,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的长处短处,自己的底线;认清对手或敌方,他的目的,他的长处短处;认清外部世界,以善意对待外部世界,并不对你更苛刻,不以恶意待之则不应感到恶意的反馈,不过是客观的存在;以善意对待对手或敌方,他也不过是被命运推到这位置,恰如他眼中的你自己,同处一个竞技场也算是一种伙伴,也可以算‘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形;以善意对待自己,其他种种善意,最终都是为了自己,不苛待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大责任。”

“善意...完全不能妥协的呢?”

                                             “那也总有一些,当然坚决反击,不过你我遇到的概率不大,当下世界,可能只有国家间敌对时才容易遇到,我们不用操心那么远。就算国家间敌对,也有强弱程度,从贸易限制到战争之间有很多层次,民众的善意恶意也需控制,小事件小冲突,就不要乱喊决战的口号,击沉大舰核平小岛牺牲潼关以东决一死战之类妄言,还是省省为妙。不过对照历朝历代应对外敌时的言论和实际来看,那些话与实际方略不会有太大关系,从来都是调子高到不能再高,这时的虚伪造假倒算是好事。不要一味空喊打打杀杀,战争是最坏情况下的解决手段,终极手段,空喊大话有两种不大好的后果,要么人家信以为真,累积恶意促使敌对一步步升级,要么言论不再受重视,至少视为表达意思模糊,影响交流效果。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你都不说话了。”

“听听就好,挺有道理啊,连蔸蔸都不乱叫了。看来你也不是隐士,看的想的不少。”

                                            “现代社会哪里还有隐士,我更根本不沾边。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过是稍微转换了一条轨道,就像明清时若有读书人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当时人肯定觉得不可思议,轮到我们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离开大家已经很远了,身边的人们能理解吗?”

                                            “不强求吧,我们称为自我放逐,像是古代的流刑八百里外,不过出于自我选择。”

“你果然能说会道。关于我,你倒沉得住气,没有好奇的问题?”

                                            “到时自然会知道,能听完这些无聊无用的啰嗦,我当然也有耐心。”

“你这回答很妙,有点像准备好的答案。到楼下了,我的名片。”


   接过名片,不禁诧异,问道“怎么会印名片?”“我有时帮忙联络媒体,要不哪会有。”除了正面的常见内容外,背面还有手写的手机号和微信号,不禁微微一笑。连忙拿出钱包,挨着身份证放好,故意放慢点动作。她也嘴角带笑,发现我注意到后表情又收敛起来,估计早已炼成火眼金睛,已怀疑我是有意的动作,不大老实。前行几步,摆摆手,刚一转身,蔸蔸早已等不及要回家,冲向门里,主人也只能小跑着跟上。回头看小伙伴们,还在一二十步远的距离外,汇合后皆是无话,一起默默回返。

   几天后,几个项目都有了新变动,这里必须尽快收束,众人紧赶慢赶忙差不多一周,所有文档和后续流程都准备妥当,剩下的由地君和甲君看守足够了,其余人撤离。

   火车到达下一个较大的站点后,心理上感觉已经隔开了距离,可以远看了,开始回想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生活倘若只有一个维度,那多简单,稍稍尝试几次也就明白了。譬如煮饭,只有盐可用的话,不过是淡了加盐,咸了加水,加加减减就行了,终归差不到哪里去。若是一大堆调料香料,不用觉得可惜,都用的话再要调和得好,可就不容易了,大厨和生手的差别不可以道里计。人生的多个维度之下,要取得平衡真不容易,贪欲不多尚且有不少为难处,如此更难理解那些吃相难看的妙人儿,何苦来!从众随大流倒也省心,胜了败了都不会孤独,不难找到同伴,很容易引起共鸣,总能找到需要的群体式快乐温暖。

   时间箭头是单向的,我们总是在追逐未知的新世界,不会安于守成。脱离通常的轨道后,我们在一个个城市间游荡,不过是一种自我放逐,有人也会看作现代的流刑,未尝不可。自我放逐是一种态度,更多出于自我,利他也需结合利己一体并行;自我放逐是一种策略,此路艰难则试试另一条,不必勉强自己,也不勉强这个世界;自我放逐是一种回归,少年心性,青年热忱,重又燃起;自我放逐是一种平衡,外界与自我,两不相欠。自我放逐不是投降,自有几分坚守;自我放逐不是隐逸,工业化社会本无隐逸,我们参与的足够多,放弃的不过是少少一点;自我放逐不是战斗,甚至连反抗都说不上,不过是稍稍转换轨道,不再与千千万万人同台竞技;自我放逐不是逃避,我们没有远遁,只是稍微调整了距离,有时从参与者变为观察者,从未远离。

   火车钻出长长的隧道,阳光刺眼,焦距从远处大处拉开,再回到小小一点上。远远近近的那个人,像是永远存在的暗影或背景,说不上多好多坏,前行时的某些节点仍时隐时现,有时当油门有时是刹车,甜蜜绸缪的情形已不再能记起,说心酸说心疼也是有点“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样子,早已归于平淡,就算作一个常伴左右的存在吧。

   A君突然直愣愣地一句:“你的钱包?!”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何出此言,但料想也没什么,就递给他。A君打开,仔细翻找,“咦!没有了,你是不是藏到别的地方了?我亲眼看到你收好的。”我才知道他在找那张名片,“已经扔了。”“我不信,你小子舍得?或者已经加了联系方式。手机呢?”没说话,手机丢过去。丁君看我们神色已明白,“老A,翻到了吗?没有吧?丙兄是提出这规矩的,也是最有力的监督人,总还不至于‘监守自盗’。”我们开始单飞后的第二年,就因为与工程项目无关的人和事,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差点让小小团队散伙。我遂提议再到外地小城作工,除非以前的熟人,当地新结识的人只准用当地的新手机号联系,无关的人更要一律断绝,两年为限。我们做的东西,一般一年左右就能稳定,之后不会再有什么岔子,两年时间足够防止借机生事端,这几个月连地君都一直用新号码联系。被A君这么一搅合,倒是很快平静,觉得马上可以开始新征程。

   两年很快就会过去,自然也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若有再次相见,或许两年时光被冲淡至几乎消失,长短和一周一天无多大分别,好似昨天刚刚见过,闲谈几句,随意走开。见或不见,世事如常,倒也不需过虑,好在当下还用不着面对,抬头望向前方远处的铁轨,天空明澈,白云浮动,不禁令人感动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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