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好朋友,以前我们是好朋友,现在也是。因为好朋友是可以穿透皮相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的灵魂特别疏远。不过区别是,现在我们好久没说过话了。
我这个朋友与我大部分的朋友不同。他特别沉默。沉默到了他的每一句话我都特别认真地听过,把一句话掰成十句话听的。这是我的超能力。
不过大部分人是察觉不到他的沉默的。他会笑。笑得跟蒙娜丽莎一样神秘无穷,有点像泉水,撒一点儿就足以消去暑意。也有点像海水,在他的眼睛里我从没见过尽头。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有见他许久了,他住在很偏僻的地方,从来只有他去找别人,没有人可以找到他。然而,每月他都托朋友给我寄一张CD,里面是他写的歌。
这样持续了一年。忽然有一天,他给我寄的CD里不再是他写的歌。是一些,嗯,小孩的歌,女人的歌,老人的歌。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写了。他一如既往沉默得像一个山谷。我只能听见自己的问询。
于是,接下来好几年,我听得都是他给我的、形形色色的的声音。嗯,不是,音乐。
听着听着振奋了;听着听着睡着了。都是常有的事。
一晃无数个日夜。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见过他,以至于后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说话,我脑子直接嗡了一声。我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你知道,人也好动物也好,沉默惯了,一开口,声音要么好听得要命,要么平凡得要命。
他么,两者都有。又悦耳,又平凡。不管我怎么说这声音都无法从纸上发出来,我只好形容给你感受,可我又说不好。因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出一个声音,又像玉,又像茶,还像火。如果你听过,闭上眼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见的时候,他不太有表情,就是淡淡地问我听了他的CD么。
我说听了。
他说好听么。
我说还不错,有的我很喜欢。
他抬头,你都听见什么了。
每首曲子都不一样。有的悲伤有的欢腾有的骄傲有的落寞,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说,你想让我听见什么。
“我没这个想法。没有什么要让你听的。”差不多他准备走了。
你知道,有的冷漠是很清晰、很凌厉的,跟热情一样清晰,一样凌厉。不过如果你知道人是不可以透过表皮认识的话, 那这人就会透明起来,越浓烈真挚的地方,越透明,越简单,越深邃。
我说一起听一下你的新CD。
他沉默。屋子沉默。一个一个音符放肆跳跃。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那位朋友,一点一点儿变得透明起来,而我,也一点儿一点儿变得透明起来。我们都不见了。
“你在哪儿。”我惊慌失措地问。
“我在这儿。”他很冷静。
“你别动,我走过来了。”我说。
“你看得见我?”他问。
“看不见。听得见。”我顿了一下,“也摸不到,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