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杓兰不记得在混沌中过了多久,但每每当她想要沉睡的时候,耳边总会恰到好处地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夹杂了一路上的花香和云朵柔软的味道,慢慢跌落在她耳畔,将她从阎罗殿里拉了回来,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清晰。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是在什么地方曾听见过,但到底是何年何月,她却实在是忆不起来了。思考地久了,像是陷入了一片混沌,细碎的过往如冬日的寒风般直往脑袋里灌,她觉得这里真是太黑了,于是拼命地想要睁开双眼,却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大火,好像有那么一场大火……
“我本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
“大胆杓兰,人妖殊途,灵山寺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
“不好了……那寒云竟剜心取血,一心要让这杓兰花死而复生……”
“带来花身,一并烧了吧……”
火越烧越烈,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一片喧嚣中,她看到自己枯萎的花身被一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个人穿着一身清灰色的僧袍,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身后弥漫的大火衬得他眉眼清澈,他笑着说:
“方丈给我取名寒云,……嘹唳度寒云……”
“这位女施主,你生得可真好看。”
“这满园花草,我最喜欢你。”
“杓兰,待来年春天,我要与你一同在这院子里看星星。”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前尘往事齐齐涌来,贯穿心脏的痛觉让杓兰想要大哭一场,却如何也流不出眼泪,太久没有活动的四肢让她只能慢慢坐起来,幸而是夜晚,让她许久不见天日的眼睛可以适应片刻,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有溪流涧涧的声音,忽然风里吹过一阵香甜,
“阿兰,你醒了。”
杓兰惊讶地屏住了呼吸,这温柔又熟悉的声音,正是来自于无边混沌中日日呼唤她的那名男子,杓兰缓缓转过身去,见身后站着的是一位白衣少年,这少年正摇着一把纸扇,乌黑的头发束在身后,身姿挺拔,面容俊秀,唇红似砂,肤白如脂,一双丹凤眼生的甚是漂亮,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月光洒下来,给他平添了几分柔美,若不是听了他的声音,杓兰差点就要以为他是个女子了。
“方才可是你在唤我?”
少年合起扇子,认真地回答道:“不止方才,我已经唤了你十五年了,阿兰。”
“十五年了……都过了这么久了。”杓兰环顾四周,“这是何处?”
少年叹了口气:“这是你的梦境,阿兰,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可我方才明明都听到你想起寒云的名字了,难不成你只记得他,不曾记得我吗?”
兰花一族天生对周围的一切云淡风轻,即使在意也不会轻易说出来,此刻从旁人口中听到“寒云”这两个字,杓兰却是十分紧张,以至于声音竟有些颤抖,“你也认得寒云吗?”
少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别过头去自顾自地摇着扇子,看起来似乎有些郁闷。杓兰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灵山寺上只有和尚往来,她最熟悉的不过是清风和寒云,清风的样貌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年岁一定不对。可若说是寒云,即便她再睡上个十五年,也记得清清楚楚。对了,方才风中的那股香甜,那是……
杓兰挑了挑眉头,伸手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这簪子你可认得?”
少年眼中这才有了一丝笑意,“自然记得,这簪子可是从我身上折下来的。”
杓兰的胸口一起一伏,原本以为一切熟悉的事物都被那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活着的人都死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珙桐还在。在她的印象里,那棵漂亮的桐树起初总是光秃秃的,直到后来她日日将寒云浇给她的泉水分一些给珙桐,才让他勉强活了下来,如今竟已过了三十多年了,真是恍如隔世。“你是珙桐……”
见杓兰终于想起了自己,白歌眼中不由泛起泪光,“是啊,我是珙桐,阿兰,你能醒来,我很开心。灵山寺那二十年里,你日日分泉水活命的恩情,我一直记得。”
杓兰露出一抹微笑,她走上前去,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珙桐的头发说到:“一别经年,你都长这么高了,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珙桐族个个都生得很漂亮,因你们开的花洁白芬芳,形如白鸽,常被人们称赞是‘美丽树’。你既比我年纪小,我便叫你小白鸽吧。”
白歌羞红了一张脸,“什么呀!你我二人一同被栽种在归兰院中,算来明明年纪相仿。我哪里小了?”
“你们珙桐一族十分长寿,只要不遇上灾年,少说也能活上一两百岁,你如今才三十岁,可不就是个少年郎吗?我虽与你同栽同长,可我兰花一族寿命短暂,我因得到灵山上的泉水灌溉,竟年年岁岁活了下来,如今的年龄算来说是老妇人也不为过,你我不论年龄论辈分,我也比你年长。”
“那我也只比你晚了几日修成人形而已!你应该叫我……”白歌突然停住了正说的话,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来。杓兰疑惑地问道:“叫你什么,难不成叫你‘阿珙’?‘阿桐’?‘阿桐木’?”
“我有名字……”思索了片刻,白歌似是妥协般地说:“罢了,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杓兰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抬起右手又摸了摸珙桐的头发,“小白鸽,你方才说你修成人形只比我晚了几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救我出来的,是吗?”
白歌点了点头:“那日我刚刚化成人形,便听见那看守的和尚说众人都去了千佛塔,要连你的花身一起烧掉,我当时灵力尚浅无法直接进塔救你,便用我的一截树枝幻化成了你的花身,从寒云手里换下了你原本的花身,带来了这里。”顿了顿,他似是不忍心说下去,语气里尽是遗憾,“只是,那寒云当时为救你失了太多心头血,凡人失去心头血犹如丧失魂魄,等我回到寺里,他已经……”
这番话,这个场景,在十几年虚无缥缈的黑暗中,她已经梦到过无数次了,但是在切切实实听到以后,那种钻心的疼痛再次袭来,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杓兰觉得眼睛万分干涩,却掉不下一滴眼泪,
“小白鸽……”
“阿兰,你怎么了?阿兰……阿兰!”
白歌迅速向前一步,他伸开双臂,接住了直直倒下来的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