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怔了一怔,脸色不停变幻,这一瞬间他的神情,亦变得如白凤般,十分的精彩好看——他腾腾的向后退了两步,说道:“我究竟有什么不了解自己的?你说!“
少年似乎怪有趣的瞧着他,说道:”当宿蛟令你交出人头之时,你之所以犹豫,是担心被人看到那上面的伤痕,明白你有争功夺利之志,知晓你的秘密。那么,玄武第一个要杀的人,便会变成你自己!那时你心中所想,仍然是自己居多。可是——后来,你又为了救他,舍生忘死,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躯作引,拼死战至宿蛟身边,只为猝杀欺辱他的腾蛇!此时,你又不独弃绝荣辱,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亦肯放弃!——你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行径,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你其实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吗?”
灵鹫的脸色早就变得惨白一片。他的身体像被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一样,在发着抖。好半天,他才自胸腔里挤出一句话,带着颤音:“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就是一个小人——对不对?”
少年摇头,轻笑。”哦?原来,你也会介意他人的想法吗?——”这一刻间,他终于将灵鹫所赠之言,悉数奉还。心头不免快意霓生。“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有当你是一个小人,我当你是敌人,是对手,是一个我必须杀死之人!”
灵鹫缓缓抬头看他,却见他眼神变得凛冽,那眼光,一如初见时,如寒冰利剪般决绝。他忍不住轻声笑出来,说道:“听起来,你很恨我啊?少年——可是我怎么想不起,我跟你之间,有何恩怨?”
少年冷笑,不答。半晌,方道:“你的风花刃修习时间太短,还无法完全自如的运用它。否则,今天这一战,花貂锦狸,在你一击之下,焉得有命在?但是以你的天分颖悟,假以时日,一定能完全掌握它。——”灵鹫听得一惊,说道:“你到底是谁?为甚么,为甚么,你对我的事情,如此清楚?”
少年似没听见他的话。他仰头,望向夕阳,一层淡淡的金光洒在他轻飞的白色衣袂上,让他身躯看来甚是挺秀出尘。
这时,灵鹫的耳边,传来他的声音,略带一点寂寥惆怅,甚至有些忧伤的声音。“我非常希望你能活到那一天,因为——你死之后,这世间,便再也无人能见,这天青色,如花亦如梦的刀光了!”
灵鹫呆了一呆,瞧着他朝向夕阳缓缓踱去,竟将他抛之身后,理也不理。而这一瞬间,他白衣飘飘的身影,竟让人觉得孤独。孤独而又傲慢,甚至是不可一世——灵鹫的心头,忽的掠过一个人来。他脑海里一阵轰然乱响,似乎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在刹那间迎刃而解。他忽的跃起身来,追了上去,说道:“等一下!我和你的决斗,还没有结束!——”
青莺伸手,用蘸了溪水的丝巾,去擦拭墨鸦额上冒出的冷汗。昏睡中的墨鸦似陷入一个极其痛苦的梦中,在不断的抽搐。青莺担忧的望着他,颇有些手足无措。耳边却听得宿蛟道:“别动。”青莺怔了怔,手停在空中。
宿蛟道:“他的伤太重,不宜移动。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说。”青莺这时才意识到,墨鸦身上,原只披了一件衣裳——还被腾蛇撕得不成样子。底下却是未着寸缕。这般情状,自己一个女孩子,确实不宜靠得过近。脸上一红,便将手收了回去。
此时霞光即将散近,天边已微现眉月。玄武组众人,因躲避宿蛟的琴声,仍聚在远处,在暮色中喁喁细语。青莺瞧着灵鹫与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出了会神,方道:“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宿蛟摇首,不答。青莺想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说出口来。“你说——他们不会打起来了吧?“
“哦,”宿蛟此时却来了兴趣,笑看着她道:“你说要是真打起来,是小白赢,还是灵鹫赢?”
青莺想都不想,便道:“灵鹫。”
宿蛟唇边勾起一丝弧度,笑道:“你连思考也不曾,为何便觉得灵鹫能胜过小白呢?”
青莺下颌轻抬,鼻尖向上翘了翘,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珠一转,嘴角轻提,话却回答得干净利落。“不知道。”
宿蛟瞧见她那副模样,禁不住一笑,说道:“你还真是对他有信心。”青莺不答,脑海中浮现出灵鹫为救墨鸦,那副浴血奋战的样子。那是她从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灵鹫——,便在这时,耳边听得宿蛟的声音道:“他们回来了。”
青莺回首,果见暮色中,两个少年的身影,联袂而来。远远的瞧见灵鹫脸色平静,脚步轻灵。两人神情,浑不似经过一番生死恶斗,倒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及至走到跟前,却听得少年道:“你还没放弃吗?”灵鹫道:“不,我只有一句话同他说——”、
此时被无数噩梦片段缠身的墨鸦,却在昏沉中,忆起他小时,与雪鹰一同外出。走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上,他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孩子,身后,有一只猛虎无声追蹑。他惊惧得想要大声喊出来,却被捂住了嘴唇,发不出声音——
这时,少年重新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昏睡中的墨鸦似乎感觉到什么,往他怀中靠了靠。但见他眉峰轻蹙,眼角却微微动了动,似欲从梦中醒来。灵鹫也在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目光之中,却似喜还忧,含义复杂。便在这时,墨鸦微微睁开了眼睛。即使在极度虚弱中,他眼眸仍如墨染,流转双瞳似夜之光华。少年凝视着他,唇边微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你终于醒了。”
墨鸦似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他轻轻转动目光,却见青莺,灵鹫皆立在身侧。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仍然发不出声音——喉咙干涩得似不再是自己的。看来,腾蛇的禁制,仍然未解开。他游目四顾,才发现宿蛟也正站在不远处,背身而立。而暮色四合,已经笼罩四野。——
看来,自己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时,耳边却听得少年道:“你有什么话要和他说,便说吧。”灵鹫不语,隔了半晌,才凑在他耳边,轻声的问:“墨鸦——,你怪不怪我?”
墨鸦转眸,正好与灵鹫目光相对。苍茫夜色中,隐约瞥见他眼中似有泪光。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灵鹫这一问,看似莫名其妙,墨鸦心里,却十分明白——他未尝不知素日里灵鹫有些想法,从不肯显山露水。然而,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当此生死关头,只得他一已出力之时,他便尽力而为,亦不过为四字——但得心之所安,问心无愧而已。
灵鹫此时,却怔怔的落下泪来。他弯下腰,侧着头,俯在他耳畔,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故意的,要置你于危难中——,我以为你一闪身躲过去了,剑猿便会冲我来。——你将他引了开去时,我才愣了一愣。就这么一闪念间,你俩便都跃过去了,速度,又都很快——”
墨鸦点了点头,努力的想让自己笑一笑,但浑身的颤痛,让他挣出了冷汗。他知道,灵鹫说的本也是实情,高手相争,本就在毫厘之间。一瞬间的犹豫,便是生死之别。他其实心中对灵鹫并无任何怨怼之意,却听得出他语气中无尽的愧悔——
他心头忽的掠过一阵温暖——即便是从小相依的伙伴,杀手的信条,仍然是忌惮感情的,而此刻,青莺目光依依的望向自己,灵鹫,仍然在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诉说:“你是真的不怪我么?你说话啊,——你要是真的不恨我,我便也就放心了。”
有些冰凉的水滴落在他脸上,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向他告别,而灵鹫微笑的表情,眼神中却有一种如同永诀的凄恻。——而此时,少年却上下打量了青莺一眼,对一旁的宿蛟低声道:“有一事相请,可否允诺?”
宿蛟道:“说。”
少年道:“可否照看青莺?”
青莺听得这个冷漠孤傲的少年突然提到自己,心中一惊,向他瞥了一眼。但随即又转过身去,望向灵鹫与墨鸦。宿蛟的脸色却抽动了一下,隔了半晌,方道:“要是我答应你,你是否又欠了我第二个人情?”
少年道:“是。”
宿蛟一笑,说道:“你记得,你可欠了我两遭人情了。”他忽的道:“那么,可否告知姓名?”
少年道:“我的名字是——”他似乎沉吟了一下,方道:“白凤。”
宿蛟轻轻将这名字念了几遍,脸上的笑容加深,说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名白凤,我名宿蛟。一个是白羽凌空的凤,一个是寄宿浅岸的蛟……”他脸庞上忽的显露出一抹狂傲之色,亦是低声道:“放心,我在,她在——”
少年道:“多谢。”
宿蛟脸上微笑甚为狡黠,他道:“我已收到四千金了,他年若筑金屋,可有鸾鸟飞来?”
少年却没听见他这话,他转过身去,走至墨鸦身边,俯身将他重新抱起。此时,他自觉将一切打点妥当好,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柔情,又坦白,又骄傲。甚至,墨鸦都能从那双望向自己的眸子,读出他的心声:你这回,终于可以放心的和我走了吧?——
他再度忍不住要从心里笑出来,却仍然发不出声音——只是,这一回,他恐怕是要让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