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女人们忙的事情还要多些。
我不知道现在农村里的女人们在忙些什么,或许会像网上说的在那样串门聊天打麻将,还是都出门打工挣钱去了?但在我小的时候,女人们主要忙着做针线活儿,为一家人准备秋冬的衣裳。在我三五岁的时候,家里每个人穿的,无论单衣还是棉衣,都是女人们一针一线做的,甚至还是家织布的。后来,布料都是买现成的了,再后来,外衣也都买的了,但是家做的棉衣我一直穿到了上初中。除了这些,那时女人最夏天里忙的最多的是做鞋。
这活计,从初夏就开始了。地里的活儿一闲下来,女人们就打好浆糊,然后把家里的碎布都翻出来,洗净,在平木板上铺上一大张纸,用浆糊把碎布一块一块地拼贴在纸上,完成一层后,再来一层,直到一定厚度为止。粘好后,放在阳光底下晾晒。我们那里把这叫“打割布”。这样的割布,每年家里都要做好多张。根据家里人脚的大小,画出样子,把割布按样子描好边界,裁剪下来,就是用来做鞋底、鞋垫和袜桩的原料。
做鞋底要把这样的原料许多层叠在一起,用细麻绳一针一线地缝合,这个过程叫“纳鞋底”。纳鞋底用的细麻绳要事先搓好。麻绳用的麻也是自家种的,收割后放在满是水的坑里沤几天,直到叶子全部脱落为止,拿出来晒干,把表皮扒下来,成绺扎好,这就是做麻绳的原料。
搓麻绳一般也是女人的活计。将两细绺麻的一端系在一起,另一端的两股分别加劲儿,并在一起后就自然缠绕成了绳子。加劲儿的办法,一般都像我母亲那样,把麻放在小腿上搓,搓得腿红红的。我奶奶另有办法,她把起始的那端咬在嘴里,用双手给另一端的两股加劲儿,形成的绳子竟然也紧致均匀,让你不得不佩服“姜是老的辣”。一般麻绳有两三米长,卷在一起,就可以用来捆扎东西或纳鞋底了。
纳鞋底的女人们,总是聚在大树下,一边唠嗑一边干活儿。这在农村曾经是处处可见的情景,几乎每个村子的夏天都有一群在树下纳鞋底的女人们。我们村里的女人们,一般都在我们西院门前的大柳树下。这棵柳树不知有多少年了,反正我们两三个小孩子手拉手都围不过来。树干已经空了,但枝叶还算繁密,白铁般锐利刺眼的阳光经过它们的过滤,也能变成了在地跃动的泛着些微绿色的光斑。女人们做在光滑的树根或者石头上面,一边闲聊一边做活儿,树上持续不断的蝉鸣和间或响起鸟叫声,都不会干扰她们悠然自得的节奏。只有临近中午或晚上,该是回家给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做饭的时候,她们才渐渐散去。这种场景,在户子沟那样偏远闭塞的地方消失的时候,我十岁左右吧,在其它的方,消失的会更早吧。
做活儿的时候,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比较的。乍看上去,每个人纳的鞋底样式都差不多,都是针线在周圈走一到两遭,在脚掌和脚跟密密的横排,在中间呈“回肠”(中国结)的形状。但是,细细一看,还是能分辨出谁的针脚更密些,更齐整些,花式更好看些,谁的手脚更快一些……在这细微的差异之间,可以看出心手的巧拙来。不光鞋底,纳鞋垫、做鞋、做衣服、甚至连给衣服打的补丁——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衣服上都可能有补丁,就连袜子坏了,也在下面用割布做个袜桩接着穿的,没有人觉得丢脸——都一样可以看出。
那时候的女人,要能给家人做一手可口的饭菜,能把家里家外收拾得清清爽爽,能让男人和孩子穿得体面,能与亲戚邻里相处的和睦融洽,能用有限的财物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比有一个好模样好身材还要受人尊重和认可。
在母亲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我总喜欢守在她的旁边。靠着大树坐着,用后脑和脊背感受如巨大的鳞甲一样斑驳的树皮传来的丝丝凉意,或者枕着母亲的大腿躺在地上,看她干活儿的样子——她在穿针之前,要把鞋底用锥子透一下;为了针脚紧密,在拽绳的时候要把绳子在锥子把上绕两匝,连锥子一起拽;有时她还会把针在头发里划两下,好像能让它更锋利似的……在忙碌的间隙,她会带着慈爱的笑意低头看我一眼,让我感到甜甜的暖意流进了心里——这一切,至今还都历历在目。
有时,我不看母亲,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天空,云彩飘过的时候就会漏下亮亮软软的白色,没云的时候就滴下盈盈润润的蓝色,有时太阳会洒下金晃晃的针来,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能感觉大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柔,飘渺,遥远,几不可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睁开眼睛,千帆已过,我已年成了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离家千里外了。
>别走,我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