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温感到自己头疼欲裂、四肢麻木,胳膊和腿好像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他挣扎着想从这个梦里出来。现实中的老温虽然已经糟糕到了谷底,但梦境中的他似乎依然在向深渊滑落着。
老温十五年前刚刚进入新千年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岗,靠着他打零工和妻子的工资供儿子上完了大学。儿子毕业后常年在外地工作,不经常回家,妻子几年前因为车祸先走了,如今的老温孑然一身。还不到退休年龄的他没有退休金,也不再打工了,就靠妻子的抚恤金生活着。
他挣扎着努力睁开眼睛,努力把自己从梦境里拉出来。老温发现自己趴在马桶上,马桶里都是他吐出的污物。他抬起麻木的手,按下冲水开关,水流把污物冲走,也带动着空气流动,一股清新的空气进入到他的鼻腔里,让老温的脑子有了一点点清醒,他知道自己昨晚又喝大了。
手机躺在马桶的边上,老温捡起来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老温的额头和手心里都在出汗,但他却感觉到浑身的皮肤发紧,似乎有寒气在往他身体里钻。他感觉到莫名的紧张,呼吸急促而短暂。
卫生间里除了他以外,其他的东西都还是老样子。马桶已经被他抱的温热了。洗漱台安静的站在那里,台子上面散布着他的洗漱用具。身后的淋浴头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漏水,他懒得换。钉在墙上的架子上面胡乱地塞着几条脏兮兮的毛巾。
老温活动了一下手脚,扶着马桶站起来,转过身坐在马桶上。这时老温的目光停留在卫生间门口的一个黑色塑料袋上。他想不起这个袋子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他用手按压了一阵太阳穴,想缓解下头痛的感觉。再干搓了几下皱巴干燥的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可是他还是想不起这个黑色塑料袋的事情。
他用双手扶着膝盖费力的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地上打开塑料袋。
黑色的塑料袋里用报纸包着的是一把精致的紫铜托盘杆秤,由于年代久远,秤身已泛出微微的绿光。
这是一把过去中药铺里用的那种托盘杆秤,又叫戥子秤,是一种专门秤小重量的称量器具。
看到这杆秤,老温的记忆逐渐的清晰起来。
昨天是星期天。老温下午在公园遛弯的时候,遇到了李大哥。李大哥喜欢摆弄些古玩文物,经常去古玩市场淘宝。因为闲来无事,昨天下午老温就跟着李大哥去了古玩市场。
老温对古玩市场的各色物件并不感兴趣,只是跟在李大哥后面看些热闹。
走着走着,老温突然发现了这杆戥子秤。他在看到这杆戥子秤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就被带入了一种痴迷的状态。
他蹲下身子,轻轻的拿起这杆戥子秤,仔细地抚摸着秤杆,小心地把秤的托盘放在手上,又把秤砣翻来覆去的查看,好似一个行家遇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宝贝一样。
卖家看他对这杆戥子秤爱不释手,连忙吹嘘自己这杆戥子秤是乾隆老佛爷年间的物件,是在山东花大价钱收购来的。
老温听卖家说这秤是从山东收来的,更是瞪大了眼睛问道:
“这秤真的是从山东来的?从山东哪里来的?”
卖家听老温这样问,搪塞说:
“是从山东来的没错,具体是哪里来的,我也不太清楚,过后我可以帮您打听一下。”
李大哥看老温不忍放手的样子,就悄悄问他:
“老温,你想要吗?”
老温坚定的点点头说:“要!”
李大哥无奈把戥子秤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其实他对这玩意也不是特别在行,他知道这样的市场上,几乎全都是假货。不过,既然朋友要买,总不能让朋友吃亏吧。
“这玩意怎么个价钱?”李大哥问。
卖家伸出手掌比划出五个手指头。
“五百块有点贵了吧!”李大哥故意压价。
卖家一听马上就急了,一把夺过戥子秤说:
“大哥!我知道您是位行家,可你也不能这样糟践我这宝贝吧!”
“哈哈,小兄弟,我还真没糟践你这宝贝。”
李大哥拉着老温站了起来,继续说:“这玩意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个老东西,可是仔细看就有点问题了。”
李大哥又把戥子秤接过来,指点着给老温说:
“真正的老物件应该锈色与器体合一,颜色深浅一致,坚实匀净,莹润、自然。你看这杆秤的锈色浮在器物之上,绿而不莹,只是表皮生锈,并且光泽不温润,看起来刺眼,是明显的做旧啦。”
经李大哥这么一说,卖家的气焰有点收敛,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老温的态度。
老温对李大哥的话到没怎么在意,很实在的对卖家说:
“这秤我要了,你说多少钱吧”。
卖家看老温真心想要,立马来了精神。再次比划出五个手指头,狮子大开口的说:
“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
听了这话,李大哥拉着老温就往外走。走出去两三步,老温就是死活不肯走。
李大哥说:
“老温呀!你听我说,这玩意肯定是个假货,五百块都不值!再说了,你平时又不喜欢这些古玩文物,买个秤干什么呀!”
老温的状态还是在那种兴奋和痴迷中,拉着李大哥说:
“我不在乎是不是文物,是不是老物件,我就是喜欢这杆杆,多少钱我都买!”
李大哥无奈又和老温返回去讨价还价,进过一番舌战,最终块一千块钱成交。周围看热闹的人中,有人说买的值,也有人说买的不值。总之,老温是觉得心满意足了。
虽是深夜,但老温已没有了丝毫睡意。他找出一块柔软的毛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仔细地擦拭着戥子秤。
他把戥子秤凑到鼻子前面,仿佛闻到了秤身上残留的中药味,这中药味把老温的思绪带回到他的少年时代。
因为父母工作的调动,老温的少年是在山东鲁西南的一个小城兖州度过的。小城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穿城而过,老温的家就在河边上。
冬日里小河会被完全的冻住,老温会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在河面上打滑擦、拉冰撬。老温那时候最喜欢玩的就是打滑擦了,在冰面猛跑几步,然后双腿立直,掌握好平衡,便可在冰上滑行好长一段。不过有时候失误了,就会摔个四仰八叉。
那时候老温的妈妈身体不好,要经常熬中药吃。爸爸工作忙,妈妈身体不好,抓药这种事自然就落在了腿脚灵便的小温身上。
坐落在老大街中山路上的方家药铺距离老温的家也就是里把路。当年的老温蹦蹦跳跳的不一会就来到方家药铺的门口。
方家药铺在东西方向的老大街北侧。门口没有其他店铺一样的金字招牌,只是用一块榆木板写上方家药铺四个字,竖着挂在门边的白墙上。招牌早晨开门时挂出,晚上收回。如果被雨淋了或者被太阳晒的退了色,方大伯便用墨汁从新描写过。
方大伯是方家药铺的掌柜兼郎中,药铺里里外外就方大伯一个人打理。忙的时候方大妈会从后面堂屋里到前面来帮帮忙。
药铺是靠街的三间门面,门面的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三间堂屋和一间东厢。方大伯一家就住在堂屋里,东厢是他们家的厨房。
方大伯留着半尺长的山羊胡子,戴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皮肤生的白白的,讲话时总是一副不紧不慢温润和蔼的样子。
方大伯说,他们家不知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他们家从老辈里就是郎中出身,几代人为邻居乡亲看病抓药,从未离开过这家小小的药铺。
老温当年喜欢到方家药铺去抓药。当他蹦蹦跳换来到方家药铺门口的时候,总是停下来慢慢地推开方家药铺的门。走进药铺,扑面而来的总是一股浓郁的中药味,这味道是柜台后面一整面墙的药材柜子里散发出来的。黑褐色的柜子上密密麻麻排列着装药材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面都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各种药的名称。
那个时候老温非常喜欢闻这种中药味,这味道浓郁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的一缕缕,使人安定平静,远离喧嚣。
门口左边就是方家药铺宽大的柜台,柜台的一头靠在门口的墙上,一头是方大伯给人把脉看病的地方。方大伯一般会坐在柜台的头上写处方,或者站在柜台的后面忙碌着抓药。
方大伯抓药用的就是这么一杆戥子秤。方大伯熟练的拿着戥子秤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用戥子秤称量好药材后,倒在宽大柜台的草纸上。
当方大伯称完药,他就会把戥子秤放在柜台上,把称好的药仔细的包扎起来。这个时候老温就会看着这把戥子秤出神。
戥子秤的秤盘安静的坐在柜台上,秤砣站在秤盘里,秤杆斜躺着,一头在秤盘里,一头翘在秤盘外。
通身用紫铜打造的戥子秤,由于频繁的使用以及认真的擦拭,戥子秤的所有部件都显得光洁干净,在透过窗棂的光线照耀下,散发出紫红色的光泽。
老温有时会不自觉的伸出手去触摸戥子秤,但每一次在还没有摸到戥子秤的时候,都会遭到方大伯和蔼而坚定的制止。摸一摸这把神圣的戥子秤,也就成为了老温少年时的一个梦想。
昨天从古玩市场买了戥子秤以后,老温就拉着李大哥进了他们小区附近的小酒馆。老哥俩要了几个小菜和一瓶酒,一边喝酒一边摆起了龙门阵。
老温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喝酒,妻子走了以后,老温的酒喝得就更加多了。这么多年的长期饮酒,已经让老温的身体每况愈下。老温想戒酒,但总也控制不住自己喝酒的冲动。
哥俩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刚刚买的戥子秤,老温既然已经买下了戥子秤,李大哥也就不再说什么,但总也纳闷老温为何突然要买这杆戥子秤。
“老温呀!不是大哥说你呀,你今天是不是中了邪啦?”李大哥喝了一口酒问道。
“中邪?那倒没有!不过,这杆秤确实戳到我内心最深处的那段记忆。”老温也喝了一大口酒答道。
方大伯的女儿叫方铃,是老温的同班同学。小城的好处就是大家都是邻里百舍,谁住哪儿,谁家是干什么的,谁家和谁家是亲戚,大家都心里有数。
老温知道方铃是方大伯的女儿,方铃也知道老温经常去她家里抓药,但他们不管在学校里还是在方家药铺里遇到,都是不打招呼的。那些年男生和女生之间似乎只有这样才正常。
老温和方铃之间的关系”不正常”,是从那天放学后开始的。当然,这里的关系”不正常”,其实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他们俩故事的开始就是那种常常被人写进书里的情节,你可以说是英雄救美,也可以说是见义勇为,可能更多是一种原始的冲动。
那天放学后有个小混混手贱,揪了方铃的小辫子。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小混混,就是调皮点的小孩。小混混正揪着方铃的小辫子不放手。老温上去用力一推,小混混跌倒在地上,爬起来灰溜溜的跑了。
方铃杏仁一般漂亮的眼睛里正饱含着晶莹的液体,尖尖下巴上面的小嘴紧紧的向外撅着,头上的两根小辫子已经被扯的歪在了一边。
老温看她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连忙安慰她说:“别怕,没事了,他跑了。”
方铃含着泪珠点点头,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述说着感激。
“我送你回家,你走前面吧。”少年的老温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古道热肠还是别有用心。
方铃在前面走,老温离开几步在后面跟着。
在方铃走进方家药铺大门的时候,她停止脚步,手扶在门框上,回过头给了老温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消失在方家药铺的暗影里。
时光荏苒,日子自顾往前迈着它悠闲的步伐。记不清光阴的脚步来到了哪一天,那是老温被方大伯温柔而又坚定的斥责了无数遍以后,同样是放学后的浪漫时刻。
方铃说:
“我爸爸去乡下收药了,你想不想去摸一摸那杆秤呀?”
老温记得那天傍晚是火烧云,通红的云彩映红了半边天,散射的红光穿透方家药铺的窗户,把柜台上的那把戥子秤照的光彩夺目。老温小心地仔细地抚摸着那把秤的每一个部件,像新郎在爱抚着他的新娘。
方铃看着夕阳中如此专注而痴情的少年老温,仿佛见到了童话世界里唤醒白雪公主的小王子,她的脸上露出幸福而迷人的微笑。
在那个美丽的黄昏,少年的老温不仅仅触摸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戥子秤。在他将目光从戥子秤移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沐浴在霞光里的方铃站在他的身边,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老哥俩就这么一边喝着酒,一边讲着小时候的故事。酒能让一些人兴奋,也能让一些人沮丧,会让人想起多年以前的事,也会使人忘记正在发生的事。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老温开始“断片”了。喝酒的人说的“断片”就是当你清醒过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想不起来了。就是不知道酒场怎么结束的,或者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老温的“断片”是在梦里接上的。当他趴在马桶上的时候,那个无数次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梦又开始出现了。
梦中的老温在焦急的寻找着,但是怎么都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他会匆匆的在街道上行走,他会拉住街上的行人询问,他会推开一家挨着一家店铺的门。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总记不起自己在找什么。
此时老温坐在沙发上,酒还没有完全醒来,头依然很疼,胃里还是一阵阵的痉挛。他回想着自己做的梦,抚摸着手上的戥子秤。
突然,老温的脑子里好像划过一道闪电,他猛的想到了什么,瞬间就把老温的梦境打通了。他此刻完完全全的想清楚了,他在找药铺,妈妈在家里等他,等他把药买回家。他要寻找的还有药铺里的戥子秤,还有她。
在少年老温抚摸过那把戥子秤后不久,爸爸又突然调动工作。走的那一天,他问妈妈是不是要买几副药带上?妈妈因此感动的眼泪都掉了出来。
那时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方家药铺里还是像往常那样的安静。当他走进方家药铺的时候,方铃坐在方大伯把脉的桌子上写着作业,方大伯正在整理着他的药材,那把戥子秤安安静静的躺在柜台上。
“你妈的身体又不舒服了?”方大伯招呼着他,抓起那把戥子秤开始配药。
“嗯”老温下意识的答到。
“哦,不是!我们要搬家了,给妈妈拿几副药带上。”他马上大声的更正道。
“搬到哪里去呀?”方大伯扭过头问道。
方铃抬起头,杏仁眼里露出诧异的询问。
“爸爸的工作调回浙江老家了,我们要搬回老家去。”少年的老温看着方铃说到。
“铃铃呀,你把这个药方抄一遍给他带上。”方大伯一边称药一边对方铃说。
“嗯!”方铃答应着在她的作业本上抄起了药方。
“把药方带上,你妈再不舒服的时候,你到别的药铺里照着方子抓药就行了”方大伯继续对老温说。
方铃把药方抄完,仔细的折好,走到少年老温的跟前,塞到他的手心里,然后又默默地回到桌前开始写作业。
“谢谢方大伯,谢谢方铃!”老温接过方大伯配好的药,对方大伯和方铃说。方大伯笑着点点头,方铃低头写着她的作业。
老温走到门口,用手扶着门框,在跨过高高的门槛的时候,转过头又看了一眼低头写着作业的方铃。方铃安静的低头坐着,双手放在作业本上,美丽的杏仁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老温用手扶着沙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卧室里的床前蹲下身,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从床下拉出一个陈旧的木盒子。盒子里有几本书和几扎书信,还有一本发黄的相册。这个相册是妈妈年轻时用的相册,妈妈走了以后,老温就把这个相册收藏了起来。在相册的中间,夹着一张发黄的纸。
老温小心地把纸打开,在这张田字格的纸上,上面写着方大伯给的药方,在药方下面工工整整的写着“方铃”两个字。
看到“方铃”这个名字,老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北方的小城总是让他魂牵梦绕,为什么他总是在梦中急切的寻找。
虽然许多年过去了,可是小时候的记忆却在他的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他记得从他们家到方家药铺有五盏路灯,他记得方家药铺门口门口的青石台阶被人们踩的圆润光滑,他记得方铃的两只小辫子总是右边高左边低。
老温拿着方铃写的药方在床边坐了许久许久。老温想起在远方工作的儿子,想起离他而去的妻子,想起早已过世的父母,想起他的少年时光。
想到自己每天靠酒精麻醉头脑,每天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老温厌恶的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他不想这样混下去,他想改变。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生活,让老温找不到改变的契机和方向,溜溜公园、打打麻将、喝点小酒已经成为老温生活的定式。可每次自己清醒的时候,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又是深恶痛绝的,又是渴望改变的。在舒适中体会着痛苦,在痛苦中享受着舒适,这就是老温每天生活的现状。
可这次不一样了,老温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他的道具-戥子秤,而由戥子秤所想起的药铺和方铃,又是他曾经的生活中最纯真的一段记忆。他决定将自己的生活做一个改变,他要改变自己。
老温仔细的把写着方铃名字的药方收好。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把自己多年没有用过的背包找出来,拍去表面的尘土,装进去一些换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又把戥子秤用报纸仔细包裹起来,也塞进背包里。
当老温收拾好行李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桂花树在微风中摇曳着墨绿的叶子,有一只白头翁在树叉间跳跃着。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路边的草叶上都含着晶莹的水珠,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芳香。
老温背起行囊推开门,走进了这清晨的阳光里。
不远处的路边是一个公交车站,老温将从这里出发去城里,然后坐火车去遥远的北方找回他少年的时光。
就不知那个藏着梦想的地方,还是不是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