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阿诚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那天他在演讲台上酝酿了很久,然后哽咽。
我是第一次见他哭。
他双手撑着演讲台,用脑袋砸着话筒。
周围的环绕式音响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就算站得很远,我也能看到他的额头红了一大块。
毕业典礼的致辞,向来是鸡汤与励志的成分居多。比如“这个时候不拼,什么时再拼”、再比如雪莱的那句“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阿诚的确很优秀,他没有说这些。
那音响里是他的鼻音、他的抽泣、他的宣泄。
我想这世间有不同形式,不同场合的哭泣。
在毕业典礼的演讲台上的这场哭泣显得很真实。
好像是过了很久,阿诚说话了:
“抱歉各位,我爸昨天死了。”
阿诚最爱看的两本书,一本书是《论语》,一本是《圣经》。
“滔滔者天下是也,而谁以易之”是《论语》中长沮桀溺章的一句话。
长沮桀溺二人讽刺孔子说:”如今世道一般糟,谁会去想改革它?”
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大意是:人要做人该做的事,如果世道不糟,就不必费力气改革它。
孔子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粮,阿诚很喜欢这样的人。
他说:“孔子首先是个活生生的人,其次才是经过世人演绎后的圣人,我很想和他做朋友。因为我也坚信,人要朝着抵抗力更大的路走。”
他喜欢耶稣和喜欢孔子是一个道理。
从《新约》第四部的《福音》看,耶稣的一生是苦修史与抗争史。他要反对旧犹太宗教,建立新的理想国。在恶魔的利诱下,他没有选择安富尊荣,没有背叛上帝。
他依旧是选了抵抗力更大的那条路——上帝之路。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常有的惰性。抵抗力低的路,常常是引诱,因为它最能满足与迎合人的惰性。
准确地说,抵抗力成了阿诚做事的依据。
早晨缩在冬天暖暖的被窝里,阿诚会果断起床。
在同龄人还在觉得1000米要死要活的时候,他练起了马拉松。
在美食与营养物之间,他从来只选寡淡的营养物。
“妈的!照你这样活,人生还有什么滋味?”我反问他。
“这样活,是短痛,长此以往,内心会自由。常人的活法,是长痛,图一时之快者终将陷于泥沼。”
阿诚这样说完后,我简直怀疑自己在和禅师对话。
哦不,星云大师。
一次偶然的机会,阿诚告诉我,他小时候,父亲会在吃晚饭前和他玩一个游戏,比如以下这种场景:
晚饭时。
阿诚的面前摆着两道菜,一道是炸猪排,另一道是苦瓜。
他爸问他:“今天这两道菜,你只能吃其中一道,你选哪个。”
阿诚正饿着,手脚冰凉,他看着他爸的眼神,不知所措。
照着小孩子的喜好,当然爱那道炸猪排了,阿诚又不傻。他那小眼直愣愣地盯着金黄色的猪排,拼命咽着口水。
“我选... ...”
炸猪排那三个字在嘴边憋了半天,硬是没说出来。
他很聪明,知道父亲想要什么答案。
在这对父子的游戏规则里:选择炸猪排意味着,阿诚需要做三组仰卧起坐,五组俯卧撑,还要下楼绕着小区跑一圈。选择苦瓜,则意味着双休日他爸可以带他去动物园玩。
阿诚想了很久,吃一块炸猪排的代价太大,只能爽一时。还不如吃一次苦瓜,双休日还能让老爸带着看看狮子老虎。
阿诚深吸一口气。
“我选择苦瓜!”他动起了筷子。
高考前,以阿诚的成绩,能被保送到复旦。
可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放弃保送资格,参加高考。
他的语气平静,像林中寂静的湖水。
“真的?你那名额,多少人眼馋呢。”
“这不还是猪排与苦瓜的问题嘛,你应该了解我。况且被保送的那几个大学都没我向往的专业,这是关键。”
“哥哥,那你到底想考什么专业?”
“保密吧。”
之后的那几个月里,阿诚的努力变本加厉。
那种年轻的时候,我对选择的理解是浅薄的。像我这种人,始终理解不了阿诚那样的人。明明有着近水楼台的机会,却偏要选择攀险峰。
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他在抄写着什么东西。上面有时间、地点、人物,还有无数拍密密麻麻的对话。
“你在抄什么?完全看不懂。”
“呃,剧本。”
“你抄剧本干什么?”
“我要考上戏。”
那个时候,我都不懂剧本是个啥玩意儿。
后来,阿诚顺利地通过艺术联考,收到了文考通知,意味着他高考有资格报上戏了。
阿诚离编剧专业只有一步之遥。
后来你们都知道的,阿诚的父亲在他高考前十天死了。
阿诚没伤感,他问我康定路上是不是有一家路边摊。
我说是的,他说走吧,去那儿吃猪排。
阿诚让我坐着,他去便利店买东西。
回来的时候,他拎了六罐啤酒。
“一人三罐,可以?”
“我是没问题,你行吗?”
阿诚没回应,向老板点了两份猪排一份炒饭,开了一罐啤酒。
路边摊的人不多,平时会有三两醉汉坐着吹牛逼,今天却没有。摊子周围的地面很油腻,打碎的鸡蛋壳散落一地,带着屎黄色,让人不适。
头上是一盏路灯,路上偶有车辆驶过,带起一阵阵小风。
阿诚在这样的环境下,说着我从未听过的话。
“我爹这一辈子守着一个小卖部过活,他年轻的时候活得太轻松了,搞得晚景凄凉。他唯一的成就,就是教会了我,让我懂了点猪排与苦瓜的哲学。他自己应该也有思考过自己的人生,才会想着去改造他儿子。猪排是毒药,是一条轻而易举的路,是跟随惰性与贪欲。人这一辈子会面临无数的选择,每一种选择都透着命运感。选择安逸,意味着腐败;选择抗争,意味着努力存在。苦瓜是抵抗力更大的路。它直抵人心的苦味,是抗争的体验。我那死老爹循循善诱,让我硬是适应了这苦瓜。我品味着咀嚼着苦味,我适应了抵抗力大的人生。唯一可惜的是,我以后再牛逼,他都看不到了。”
毕业典礼上,所有人都看着阿诚。
他抬起了头。
“抱歉各位,我爸昨天死了。所以前天准备的讲稿现在我全忘了。现在这一秒的我,忽略了世界,也忽略了我自己。教导主任让我今天好好说,动员大家努力高考,可我并不想这么做。考得好又如何,考得差又怎么样。找不到自己的人,终归是找不到的。原谅我现在只能用狭隘的个人经验来误导你们了。”
“如果还有机会选择,请在痛苦的人生里快乐地行走,请尽量朝着抵抗力更大的路走吧。”
那一次毕业典礼的演说辞,成为了校史上的经典。
高考之后,阿诚去了哪里,各位也大致能猜到。
最近一次见他是一个月前了,他说他的戏要在北京开拍了。
我说了句:“真好。”
他笑着说:“谢谢。”
当然了,印象最深的还是几年前在路边摊的对话。
阿诚微醺着,难得一次喝着罐装啤酒。
他盯着桌上的猪排,流泪了。
“老板,来碟辣酱油。”
“最后让我再吃一次!吃完我他娘的可以上路。”
他毕竟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