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应该再往上走两百米左右，就是长空栈道了。夏深说。

       华山最绝险的地方。她自言自语，大口喘着气。

        他不看周围的风景，只是关注脚下，拾阶而上。她则不，眼睛四处张望，看到一只鹰，张着长长的大翅膀掠过树木疏朗的峡谷。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以前熟悉的都没有了。

           高楼大厦，行人，汽车，饭店，美食，百货，超市，新闻，那个烟火人间，全然消失。由于天气寒冷，冰雪尚未融化，往上望，往下看，峡谷内外，难以见到别的来者。

         方一晴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都事无巨细的告诉了你。你们有见过面吗？

       她曾来过。夏深皱了皱眉，仿佛受到了困扰。她来这里，没有说什么，只是说，我一直幻想有一天，能够与你喝杯酒，或茶也行，我给你表演一下茶道，告诉你何为高山流水，清风拂面，从三斟石乳，荡气回肠，喝到君子之交，水清味美。与你说说笑笑，把心里既往的明的暗的所有负担，暂且搁置，获得片刻静好。

        她要开车自驾而来，这一次，她的世界的规则将被她打破，她不再遵循秩序，她要做个不乖的孩子，走到哪算到哪，蒙住眼睛往前。

        你就让她一个人一千多公里自驾来了？从南方到北方？从小桥流水到荒凉大西北？她瞪大眼睛惊奇地问。

         我无法阻止。她这次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甘愿，她很有勇气。而我是个很世俗的男人，我更惯于自保。

         那天晚上，把一箱行李放到了车的后备箱，就带着面包，酸奶，去喂了楼下小公园里的野猫。黄白相间的野猫很欢快地吃完了食物，发出愉悦的温顺的叫声，她抱起野猫，抚摸它，和它说再见。

         然后跳上车，发动。

         她是半夜来西安的？

         是。连续开车不休息的话，12到14个小时就可以到了。而且，临近春运，她觉得半夜出发是最好的。不准备休息。累了就服务区歇一歇。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啊，心太大了，也危险，是什么让她有如此疯狂的行动？夏深，我想除了你，她爱你，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或许你说得对。对于她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我进入她的生活太过偶然，我不来虚的，避开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和人性本能的设防，直接进入到她的内部。她从未和一个陌生人如此接近。我懂她童年时期的缺失，少年时对老师的朦胧的爱慕，我懂她初恋去当兵，却再也没有回来的悲痛。我跟她说，我懂她。她的处境被我看得很清楚，刚开始她觉得受到了侵占，但是，那些事，是她精神上积攒了十几年的病灶，她不曾有过细致的陪伴与照顾，她的心是僵硬的，我的懂，除了充满怜悯，还有就是希望能帮她割除下过去的散发着腥味的病灶，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她的头顶上有明亮温暖的阳光，头发干净而清香，身上有栀子花的味道，她可以如同新生。

        她像一株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了很长时间的植物，忽然有了能量和热量，变得舒展。她告诉我，那段时间，她脸色发亮，整个人都变了，嘴角时常不自觉的向上翘。她给我发来几张自拍照。真的是一个容光焕发的青春美少女。不，其实她不是特别美的那种女孩子，但是迷人。有一种天真的温柔。

          你爱她吗？她疑惑。天真的温柔，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温柔啊？是未经世事的，还是在纷扰世间经历过搏杀过却未泯的？

         懂大于爱。他说。

         每个人都会带着一些秘密慢慢变老，她是一个有伤疤的人，从来不觉得自由。她需要一次远游和漂泊。我看见了她的完好皮肤下黑色的没有痊愈的疤痕。每个人的伤痛和快乐，都要被看见，否则就会潜伏在内心，产生无力感，静静地在生活的河水中无法泅渡。

         在出发前，她给我发来很长的一条消息，她说，因为决定半夜出发西安，今天特意睡了大半天觉，做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梦，其中有一个，比较清晰，在一个车站，背景是川流不息的没有表情的人群，我在梦中见到了你，你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穿着白衬衫。我微笑着问你，我可以抱抱你吗？你说，可以呀。然后张开了双臂。我慢慢走上去，正准备抱你，你却突然消失了，我扑了个空，然后在梦里哭了起来。

             我马上回复她，梦都是相反的，现实中一定是我也抱了你。你来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注意休息，保持联系。

          一路上很不顺利，在南京，遇到了多起追尾事件，高速公路因此堵塞严重，她吓得腿都有点发抖。在停下来等待时刻，她给我发语音，背诵起李白的《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她一边无奈地笑一边背，发一次语音背一句。

          由于春运开始，堵塞到处都有，一次开了3个小时，才开出十几公里。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一种心情挺过来的。只有她一人，没人陪伴，没人说话，路上全是陌生的路人陌生的车。她也不再与我联系。25个小时后，她才到了西安。她很随意地拍了一张有着陕A开头的车牌号发给我，拍了一张华山服务区的照片给我，没有说一个字。

          我知道，她真的来了，到了西安。一个人。

         我能想象，那个时候，她一定疲惫而沉默，脸上平静如常，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最深的海，总是表面沉静的，她的内心一定有股清凉的光。这束光支撑着她穿越千里，远道而来。

         你们见面了。

         没有。在她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老家那边的电话，我大伯去世了，我连夜带着父母回了老家奔丧。我发消息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让她在这里等我，完事后我回来找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发了一个定位给我，是某家连锁酒店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