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妞儿

傻妞儿和我年岁相当,胖胖的身体,散着参差不齐的短发。一张肥脸上赘满了肉肉,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俩浅浅的酒窝。

傻妞儿因为脑子不太灵光,到了上学的年龄,并没有与我们一起去学校听老师读aoe和掰着手指头数数。相比每天枯燥的上学下学,那个时候我真羡慕她能够带着小黑(她养的一条小狗),满大街的串来串去。

放学的时候,傻妞儿总是在半路上等着我们,身边依旧跟着那条狗,看我们背着书包一甩一甩的由她面前经过,直勾勾的盯着看,眼底的羡慕掩饰不住。

那时候我们放了学也不能歇,尽管一百个不情愿,还是撅着嘴、苦着脸、擓着篓子去田里打猪草。她没心没肺一脸的欢喜模样,像个小尾巴似的空着手跟在我们身后。我眼底对她的羡慕一点不比她少,当傻子真好,不用上学,下了学也不用写那些无聊的功课,活儿都不用干,吃饱了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儿转悠就去哪里转悠。

我有时候觉得她并不傻,因为她能准确的叫出我的二牛他们的小名,她还会看别人的脸色好赖,只是话说的不利落,听不出好话歹话,脑子一根直筋转不了弯儿。傻妞儿到了上学年龄,她父亲也试图把她送去学校,只是上了不到一节课老师就通知家长来领人。因为傻妞儿上课不能集中精力坐在座位上听讲,老师在黑板上讲课,她却自个儿咧着嘴儿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有了厕所竟然不晓得去茅厕里解决,站着撒了一裤筒的尿。这样的孩子学校自然是不能留的。半晌儿,傻妞儿在孩子们的哄堂大笑中,没心没肺的跟着皱着眉、腆着脸的父亲后面,屁颠屁颠的走出了校门,临走时嘴里还“咿呀咿呀”的小声的哼着歌儿,那只背来的花书包紧跟其后。

不上学的傻妞儿任性的脚步更是天马行空,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雁,去外头野够了,就呆呆的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上等我放学回家。我家离她家几步路远,我每次上学放学她一眼就能瞅得见。碰到老师拖堂下学延迟,她干脆跑到学校门口等着,透过学校大门的围栏,能看到一个胖胖的小身子在门口左右晃动,时不时的还扒在围栏上往里瞧。

放了学的孩子一边取笑傻妞儿傻啦吧唧的模样儿,一边羡慕着她的悠哉悠哉。傻妞儿也不恼,两只眼睛随着他们晃在胸前的书包左右摇摆。几天后,傻妞儿又来学校门口,也和我们一样胸前挂着花书包,还当做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我们的教室位于学校的最西边,外面没有围墙,透过窗子玻璃能看到教室外面的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再往西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土路。土路西面是坟场。坟场北岸的空地上有个土包,旁边有一座干巴巴的土坑,隐蔽在厚厚的蒿草之中,不容易被人发现。池塘北边也环着几行高大的树,像个包围圈儿把坟场和池塘围在里面。那个年代家里有夭折的小孩,村里人都送到小土坑里掩埋。因为觉得晦气平时极少有人来,整个坟场上空带着诡异的色彩,传说有人还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别人不敢来傻妞儿却不怕,背着书包蹦跳着没入教室外的丛林中,而后又钻进钻出翘着脚跟儿往我们的教室里瞅,手里还握着一些七长八短的小花。那些高矮不一的坟丘上面,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鼻尖上溢出的光彩及两只腮帮儿涌上的红晕,与萧肃沉冷的坟场,形成鲜明的对比。

村里人都说傻妞儿傻,甚至当着她面小傻子长小傻子短的喊,她却不生气,照样嘻嘻嘻人前人后的跑着、笑着。我有时候觉得她不同于常人,喜怒哀乐中喜与乐都有,唯独缺少怒哀。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气,要不那些小孩子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揍到眼泪哗啦啦流的时候,她为何抹干了泪水还照样嘻嘻的追着人家屁股后面跑,是地道的没心没肺。

傻妞儿人傻心却柔软,特别喜欢小动物。看到它们时嘴角弯弯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对那些令人生厌,随处阿屎的鸡呀羊啊狗啊猫什么的,带着宠溺和纵容,即便它们闹翻了天也不舍得大声训斥。她家里的鸡鸭狗们一点不比我家的少,却比我家长得肥胖,下得蛋也比我家多,她娘逢人就说那是傻妞儿的功劳,平时它们一直由傻妞儿帮忙照料着,自己不插手。不得不说,连自己都没能伺候明白的傻妞儿,竟有一副伺候畜禽的本事。

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我家门前平时干巴巴,豁着一条条长口子的小水坑里蓄满了水。看着眼前一汪浑浊的池水,小孩子眼睛都亮了,天热的时候正可以下到里面去冲凉了。但是大人们恰恰相反,一副愁苦连天的模样,他们因为要忙自己的事情,担心看不住我们好动的腿脚,怕我们偷着下到水坑里遭遇危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从水坑里住满了水,时常有小孩子或者牲畜掉进去,幸亏掉进去的孩子运气好,及时的打捞上岸有惊无险,但是牲畜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今天桂婶儿家的鸡淹死了,明天栓叔家的羊呛昏了,弄的村上人恨不得把这个水坑给填埋了。傻妞儿家的牲畜也无以幸免,时不时的掉到坑里面,但是掉下去后都被她及时捞了上来。我娘曾经还在饭桌上夸过她:“别看她人傻,对家里的牲畜还真是上心。”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瞅了瞅我,因为我的憎恨与嫌弃,时常弄着家里鸡飞狗跳,恨不得把他们赶出门外淹死。因为水坑与我家离的近,娘晓得我没有傻妞儿的那份爱心,怕它们掉进去我又见死不救,干脆把鸡鸭羊们都关在院里,任凭一方院子被他们糟蹋。

那天我照常放了学,因为已习惯傻妞儿的等待,这一次在门前的石头上竟然没看到她的影子,反倒是水坑边围了一圈儿人,大家指指点点小声的议论。扒开人群挤了进去,只听到他们说了一半的话:“这傻子是真的傻,为了一只鸡把自己小命儿给搭了进去……。”进了家门放下书包,正听见娘低着声和爹说话:“哎,好生生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娘红着眼睛的,里面有雾气氤氲。“谁没了”我一脸的不解。“傻妞儿啊,掉进水坑淹死了。”“啊……怎么可能,下午上学的时候她还朝着我笑呢!”

原来傻妞儿是为了救桂奶奶家的一只鸡丧命的,桂奶奶平时对傻妞儿好,从来没有因为她的傻而另眼相待,相反有了时令的果子或者稀罕的点心,都会给她留一份,连桂奶的孙女都说自家奶不是亲生的,是傻妞儿的亲奶奶。

我昏沉沉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到的她家门口,果然没见到傻妞儿,只听得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里面传出,伴着鸡鸭牛羊扯着嗓子的鸣叫声。不一会儿,桂奶奶拄着拐杖颤颤悠悠从屋子里走出来,一遍摇头一边自语着,我可怜的傻孩子哟……两只眼睛红红的肿成了桃子。

傻妞儿住进了学校西面的坟场,胖胖的身子和一身耀眼的花衣裳,变成一个小小的灰色土包,与薄雾浓云为邻、与远处朗朗的读书声、七彩的小花儿为伴。这里有她童年的足迹、有着美好的向往,住在这里一定不会寂寞。

那些年我已习惯一直有傻妞儿在身边兜兜转转转,一时间竟然难以适应她的离去。一想到上学下学再没有一双热烈的眼睛盼着我,还有那尾巴一样的影子追随,心就隐隐作痛,痛到无法呼吸。

很多年以后,我已褪去稚嫩不是当初的那个顽皮少年,但是心中对傻妞的思念始终难以抹去。

蓝天白云、树木葱郁之间,总能看到傻妞儿纯真的笑脸闪躲其间。暖暖的超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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