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个小时的暴雨,现在是二十二点十五分,天空是紫灰色的,陈露预备出门。她穿一条白色裙子,打一把黑色雨伞,头发随意的搭在肩上。路上的水洼轻易的印出她大概的样子,像猫,像鬼,就是不像她自己。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形容紧张,像一群目的明确的蚂蚁。行人瞥到陈露时总忍不住多留意几秒,因为这个女人太奇怪了,白裙配黑伞,像无常,走路不慌不忙,根本就没把暴雨和闪电放在眼里。
五分钟后,陈露到了一家五金店,向老板要了一把榔头,付了钱,又扎进这浓浓的雨夜。到家,才发现裙摆湿透了,此刻显得很沉重,仿佛有几双手拉着她往下坠,要坠到哪里去?湖里?海里?还是地狱里?也许一个小时之后真的会下地狱吧。换了干燥的衣服,把湿了的有泥垢的白裙随意的丢在洗衣机旁,裙子病恹恹的,皱巴巴的,仿佛一个弃婴。
圆桌上有一杯水,水很清澈,很纯净,像新生儿那样。人刚出生时都是纯净的,无害的,无辜的,但是在人间趟了一趟浑水后,才发现污垢开始和自己不离不弃了,久而久之自己竟然还生出暗疮来。陈露往杯子里倒入小半包白色粉沫,水开始变得混沌。泛白的液体和紫灰色的天空很配,窗外雷声不断,雨也有愈下愈大的做势,这时陈露想起了《雷雨》,怅然若失,雨天大概就是悲剧的开始。然而多年以前还是这场雨,却成全了她和丈夫的爱情,那天原本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擦身而过,可是因为两把多事的雨伞,而变成了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两把紧紧勾住久久不放的伞,两个各自打量便认定对方的年轻人,那个雨天大概是人生中最美丽最旖旎的雨天吧。
窗户没有关严实,一阵阵凉风 吹进屋内,厚重的窗帘开始躁 动,陈露记得这窗帘是丈夫选的,深蓝色的三层的,自己最爱的颜色。自己除了电影没别的爱好,丈夫特意挑加厚的窗帘,说就算是白天,只要拉上帘子就可以营造出电影院的氛围。陈露买了音响,投影机,还有各种DV。周末的时候她就和丈夫窝在沙发上看电影。陈露尤其喜欢爱情电影,爱情是一件太玄乎的事,原本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就因为堕入了爱情的网,从此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庇护,相依相偎。看着电影的陈露就是和丈夫这样相依相偎的,电影里男人女人接吻了,他们就接吻,男人女人上床了,丈夫就开始解陈露的衣扣。不过丈夫已经很久没解陈露的衣扣了,事实上现在他们连话都很少说。家里马桶坏了,丈夫端着电脑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陈露上网查资料,买工具,马桶好了。冰箱里食物变质了或者过期了,这个家里除了她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陈露不习惯抱怨,但是她擅长心灰意冷。
硕大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屋内的灯亮的很含蓄,雨声和灯融洽的刚刚好,陈露有些乏了。但是此刻怎么能乏呢。陈露去冰箱里取了些黑啤,一口灌下去,清醒了不少。酒是个好东西,这是丈夫说的,几年前家里到处充斥着这种好东西,冰箱里,酒柜里,茶几上,甚至卧室的床头柜,丈夫对每一种酒都爱得很均匀,应酬时,他喝白酒,聚餐时,他喝啤酒,郁闷时,喜欢喝红茶兑的洋酒。喝了酒的丈夫,确切的说是喝醉了的丈夫,比风还要更加狂放,说这个世界都是他的也不为过,陈露很难过,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疯子,这个疯子说话含糊不清,对她骂骂咧咧,陈露使劲推开这个疯子,疯子发怒了,雨点搬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她除了哭还是哭。陈露被拳头雨洗礼了很多次,疯子的保证书也如雪花般向她一次次飘来。保证书终止于一个雨天,那天陈露的肚里孩子被拳头雨砸死了。那个夜晚在陈露眼里是血色的,像红茶兑的白兰地。那之后丈夫丢了家里所有的酒,那之后丈夫开始戒酒。
现在是二十三点整,丈夫十五分钟后将会打开家里的门,陈露瞥了桌上的水一眼,发现水褪回无色,她往杯子里又加了一些白色粉末,为了自己。从前陈露以为红色是这世上最诡异恐怖的颜色,如今才发现略略泛白,似有若无的颜色更加让人头皮发麻。低调的才最危险,夸张的不过是虚张声势,隐忍等同于爆炸,烈性的不过又是一个虚有其表。陈露翻开手机一个隐密相册,每张照片都在控诉丈夫的无耻。是的丈夫犯了许多男人会犯的错——出轨,陈露不想借鉴任何妻子的应付之道,她确定在自己这里,出轨是判死刑的。妻子们爱丈夫的方式和程度各不相同,料理起这类事来自然各异。有人选择息事宁人,有人选择大闹一场,有人心虚于自己年华已老,容貌不再,有人埋怨小三功力深厚无所不用。但,很少有人细究最不可原谅的那个人,自己的,丈夫。
两枚小小的戒指意味着忠诚和责任,两个人交换戒指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从此以后要共享人生。都知道婚姻不易,因为鸡毛蒜皮的生活最容易激出人的丑态和洋相,所以亲密的伴侣必须得忍受这些不体面的东西才能维系亲密。陈露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原谅了丈夫平日里的懒惰,原谅了丈夫对她的莫名的冷淡,原谅了丈夫酗酒,甚至原谅了丈夫失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每每想起丈夫爱上了别的女人,这让她窒息,颤栗,绝望,惶恐。丈夫曾说爱她,要命的爱她,那一刻丈夫的眼里像有一条奔腾的大河,陈露就被翻滚的波浪裹挟着,迷失了。这才不过短短几年,短到陈露还没有被岁月激发出啰嗦的潜质,短到她眼角还没有来得及被皱纹攀爬,短到她的歇斯底里和抓狂还没有正式登场。丈夫就开始对别的女人说,我爱你,要命的爱。多么讽刺,陈露恨。她也是父母的女儿,是朋友的知己,甚至是别的男人幻想的对象,可是现在却成了丈夫眼里一文不值的妻子,她生而有幸为人,不是为着前半生给丈夫来糟践的,她恨。
陈露把榔头拿在手上颠了颠,不是很重,但,带着恨意的榔头,砸下去分分钟可以要命,今天她就要用这把榔头结束丈夫的生命。杯子里的水放了镇定剂,只要丈夫喝下去,就会变得迷迷糊糊,丧失行动力,那时候力大无比的丈夫就会像乖乖待宰的羊,榔头就是为这只羊准备的。陈露心里冷笑,什么贤良淑德,温柔体贴,建立起来需要一整个青春期,摧毁不过就在一把榔头之间。善很难,恶简单。二十三点十五分,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丈夫。丈夫穿一件黑色外套,肩部有明显的水渍,裤脚也湿了,雨还是很大。丈夫见沙发上的陈露明显吃了一惊,问她怎么还不睡,陈露冷冷的说,雨大,丈夫径直走向浴室,终止了这个话题,他不问雨大和屋里的陈露有何关系,他不想深究陈露是否是担心晚归的他,他更不想了解陈露是否害怕暴雨天,害怕这剧烈的雷声和闪电,他此刻只想要一个热水澡。几分钟后丈夫从浴室出来,他大概是渴了,径直朝那杯水走去,一步,陈露呼吸开始急促,两步,陈露心跳开始加速,终于他拿起了那杯水,一饮而尽,陈露开始颤抖。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醒来,发现已是下午四点,奇怪,怎么会这样。丈夫费力的站起来,家里安静的可怕,陈露不在。忽然他看见茶几上有一张纸,白的可怕,他走近,是一张离婚协议。是的昨夜丈夫没有等来榔头,只是等来了这场婚姻的终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