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8]找工作
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渐渐明白了很多，原来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现在已逐渐看淡。谁又能管住别人的嘴呢？
对于母亲，我也慢慢学会理解，毕竟我在她眼中是自己丈夫背叛的证据，她能做到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父亲作为一校之长，知识分子，对于自己女儿辍学在家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忧心忡忡，总想着用什么人、什么事可以刺激到我，让我重归校园。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的心还是不会再为之所动了，我想要逃离这个家的愿望，始终那么强烈。说是逃避，或是叛逆，都毫无非议。
周五下午，文静和甜甜来我家看我。我心里五味杂陈，喜忧参半。我还是在意的，学校依旧是现在的我想去的地方，可我再也回不去了。生活让我别无选择，或者说我让自己无路可走。
母亲周五下午躲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出现。可能她还为上次的事情感到歉疚，不好意思面对甜甜和文静。父亲总是故意问她俩学校的事，时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看看我的反应。而我自始至终都一个表情，严肃中带着一副高冷像，谁也读不懂我到底在想什么。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格外早，起床后，我打开房门靠在门框边上，沐浴着一天中最温暖最轻柔的晨光。院子里的梧桐树上，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好不欢快，好像麻雀的世界里没有欢喜和忧愁。来世做一只麻雀，尽管丑，却也落得自在无忧。
“起这么早啊？翠娥！”
父亲打开门伸着懒腰漫不经心地说。
“睡不着，就起来了！”
“翠娥不是总是睡不醒吗？现在到睡不着了啊！”
“爸，你就挖苦我。”
“没有，没有，你是不是无聊的发慌。爸那有好多书，你无聊的话，拿去看。”
“我想走了爸，这些天在家已经休息好了。我想去市里找工作。”
我的话让正在锻炼的父亲，快速的站直了身体。楞楞地看着我足足有两分钟。
“翠娥啊，你才十四岁啊，不上学你会后悔的。以后你的生活该怎么过，你仔细想过吗？”
“我想好了，我不后悔。我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谁说学习就非得在学校，我打工一样可以学。”
我的语气态度坚决地让父亲无法反驳。
他愣在原地，眼睛直盯着我。我看到他眼里对我的不解逐渐蔓延成了深深的失望。
“爸有个朋友在市中心开了家书店，我问问他那里缺人吗？”
“不用了，我只想靠自己。我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就干什么工作。”
“不行，你能干什么，去给别人刷盘子洗碗吗？”
“刷盘子洗碗怎么了，我愿意。”
我看到父亲的脸铁青，似乎很生我的气。可我不能妥协，我只能硬着头皮走。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选择的我不后悔。”
父亲自上次我喝药之后，对我白般迁就，就算是这样决定我命运的选择，他即使愤懑也不会在我面前暴怒。也许他心里惧怕我，害怕再一次失去我。
早饭过后，我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背着双肩包，穿着那套新买的粉色运动装，拿着父亲给的一千块，坐上了去市里的车。谁都没有送我。我看着父亲站在马路边上，烟一根一根的吸着，深锁着眉头，时不时叹一口长长的气。
这辆城乡大班车，摇摇晃晃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迎面而来的树木葳蕤蓬勃的样子，不禁感叹自己人生的悲凉萧索。
这条路，父亲带着我，走过很多次了，一点都不感觉陌生。四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一中门口了。我背着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在校门口等哥哥。我们都没有电话，父亲只在我上车时给哥哥宿舍打了个电话，让哥哥算着时间出来接我。我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哥哥从校园里跑出来了。他的样子像极了电视剧里奔跑的男主角，阳光又帅气。
“嘿，今天车还跑的快！你等久了吧。”
说着他接过我手里的行李。
“没有，我刚到。哥，你咋变帅了，哈哈！”
“你哥我什么时候不帅，一米七的大高个，简直就是长腿欧巴！”
哈哈哈哈，说完我们兄妹俩笑成一团。相互打趣取乐。
“饿不饿，哥带你去吃麻辣烫，就上次给你说的那家。”
“我还不饿，在家刚吃过。我们先去找工作好吗？”
哥哥郑重的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发，认真的问我：“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一步走出去，可没有退路了。”
“我想好了，我以前就是在意的太多了，所以才活得那么痛苦，还差点丢了命，现在我要为自己活，谁说不上学就一定活不下去。”
“那好，哥陪你找。你要找什么工作？”
“我也不知道，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你得找一个离哥近一点的工作，这样我好照顾你。哥，下了课可以过来看你，谁都不敢欺负你。你说呢？”
“好，那我听哥的。”
我和哥哥开始再学校附近找，只要门口贴着招聘启事，我们就进去问。什么打印部、精品店、书店，没有人肯要我。每个老板看我们两个的神情都出奇的相似，好像都以为我们是从学校逃出来的小情侣，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一副有色眼镜让我和哥哥感到很不舒服。
学校附近除了小型的饭馆没有其他的我可以干的事情。
我和哥哥找遍了所有学校四面八方的店铺，没有一个人要我一个连初中学历都没有的人。哥哥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让我心里也很难受。
“翠娥啊，工作真的好不找，咱们没有学历，年龄又小，没有人肯用我们的。”
“会有的，再找找！”
“翠娥，你才十四岁啊，初中都没毕业，真的不好找。”
“哥，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吗？我就不信我找不到。”
说完我就气冲冲地向前走着，哥哥在身后追着我。
“等等我，哥是为你好，没有瞧不起你。你等等我，我们再找找，还不行吗？”
哥哥很快就追上了我，拉着我的耳朵愤愤地说：“就你脾气大。好了，不惹你了。不过我说的确实是实情，你……”
“好了，哥，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次我们先找饭店服务员，总可以吧？”
“服务员，你确定你可以受得了那种辛苦？”
“没关系，我可以。咱们这就走吧。”
哥哥拉住我，郑重其事地再次问了我一遍：“真的想好了吗，选择了就没有退路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惋惜。我竟有一丝丝难过，为自己，也为哥哥。
“想好了，不后悔的！”
哥哥拉着我继续向前走，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偶有几两汽车急速驶过，扇起一阵热风。这个城市我们谁都不认识，当然没有谁会看到我们兄妹俩的没落。
走到一家兰州拉面馆门前，我看到偌大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招聘广告，上边写着“招聘服务员两名，月薪700，包吃住。”
我拉了拉哥哥的胳膊，对他说：“这个包吃住，挺好，我进去问问。”
说完我就推门进去了。老板看着我说：“吃牛肉面还是杂酱面？”
“你们还招服务员吗？”
“招，谁干？”
“我干！”
“你？你能干啥，这么小，才多大啊？”
老板走出柜台，好像要看看我到底长多高，然后猜测我有多大。
“我十四岁了，我可以干，我不怕苦。”
“这么小，怎么不上学？上学多幸福啊，这很辛苦的。”
“我不上学了，家里条件不好，我出来挣钱。”
“看你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老板，我就是不上学了，想打工，你这到底招不招服务员？”
“孩子，你还是回去好好念书吧，别瞎闹了。我孩子跟你一般大，才初二呢。我怎么忍心用你，快回去上学去。”
我看着老板说话的口吻，莫名的感觉有父亲的样子，那么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天下有孩子的父母大抵都是一个样吧，都希望自己孩子好好的。
“谢谢你！”
我深深的向老板鞠了一躬，为他对自己孩子的爱，为他对我的关心，也为他让我想到父亲的爱。我转身推开门，拉着哥哥继续向前走。我看到老板推开门，在门缝里看着我们离去的背影，而后深深的叹了口气。也许他此刻在想这孩子真是辜负了她父母的教导，年纪轻轻就不学好。
“怎么了？人家怎么说？”
“招够了！我们再看看。”
“前面那有个火锅店也在招，我那会去看了，也包吃住，一个月800。去看看？”
“好！”
“我跟你一起进去问问。”
“不用，我自己去。我可以应付。”
我走进火锅店，飘来一股浓浓的火锅味，辣香扑鼻。这家店的装修的很古朴，有种古代阁楼的味道。大厅里大红的灯笼一字排开，昏黄的灯光，让整个大厅都溢满了温暖。黑色木制桌子，咖啡色木制地板，服务员大红色的旗袍装束，更是让整个店都显得高端有档次。
“欢迎光临，请问您几位？”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我感到莫名的紧张感突然袭来。
“我，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工作的。”
说完大厅里响起一阵怪笑。
“才多大啊，就找工作，你个子都不够吧？”
站在前台哪位高挑容颜姣好的美女服务员又是一阵窃笑。
“缓缓，你笑什么笑，这么小出来找工作，不容易，别笑话人家。”
另一个正在拖地的服务员向前台那位服务员说着。
“哎呦，我们拖儿今天有爱心啊，那你把她留下啊，留下啊……”
“我倒是想啊，可我没权利。我给经理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倒是可以的。”
“切，你打扰经理好事，一并把你扫地出门。”
我站在那里不知该有还是留，我的脚好像不听我使唤了。他们的对话让我感到我并不适合待在这里，可我就是挪不动脚。
“你两个别说了，说什么说。这姑娘你还是回去吧，太小了，我们这不要。”
另一个服务员向我说着。她的嗓门那么大，以至于让我几乎感到耳鸣。我慌了慌神，转身拔腿就跑，差点撞到玻璃门上。
身后又飘来一阵阵哈哈大笑。
哥哥看到我出来，红着脸，气喘吁吁，急切地问我：“怎么了？他们欺负你？”
“没，没有，是我太紧张了。这儿嫌我个子低。我们再找找。”
“好，下次哥陪你一起进去问。”
我拉着哥哥的胳膊点点头。脑海里刚才的一幕幕还在一遍遍回放，我有一次尝到被别人嘲笑的滋味。
“那有家砂锅店，怎么样，再去问问？”
我重重的点点头。
这一次我和哥哥一同走进店里。这家店装修简单，有家的感觉。
“两位吃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柜台后传过来。
“我们是来找工作的。你们还招服务员吗？”
“只招女服务员，不招男的？”
“是女的干。在这儿呢。”
哥哥说完，柜台后的男人缓缓站起来，走出柜台。我看到他又矮又胖，脸色黑青，还长满了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雀斑，肚子圆滚滚的像是即将临盆的产妇。他的双手抱在胸前，绕着我转了一圈，笑眯眯的点点头。
“老板，到底行不行，你看什么看？”
“行，行，这姑娘长的真俊。”
说完又围绕我转了一圈，把我从头看到脚，从前看到后，流露出一副色相。
“喂，你看够了没有？色狼！”
“你这小子，谁啊，敢骂老子，小心我揍死你……”
“你管我是谁，有你这么看人的吗？不要脸！”
“有本事你他妈别让她出来找工作啊，没本事就别在这儿说老子。”
“你他妈管我，你个老王八，不要脸的色狼……”
“走，我们走！”
哥哥拉着我往出走，那胖老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往哪走，姑娘的手可真嫩啊……”
说完一阵淫笑。
哥哥一转身就给了他一脚，他双手捂着肚子，用手指着哥哥继续谩骂着。我赶紧趁机跑出砂锅店，哥哥也跟了出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拎着我的行李，在马路上狂奔，时不时回头看看那色狼有没有跟过来。直到确定没有跟过来，我们才放慢脚步，默默走着。
“翠娥，哥，真的不放心你出来找工作，你看这都什么人啊？”
我看到哥哥眼眶微红，抡起拳头砸到路边一棵柏树上。我知道他的愤怒，而我又何尝不是呢？这样的现状，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对陌生人的憎恶和戒备。我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点点的奔溃，而我的倔强又在内心深处和自己斗争，我怎能认输呢？不能，我选择的路才刚刚开始，我不能退缩，我得坚强地把它走下去。
“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麻辣烫，然后我再向老板娘打听打听。”
“好！”
“这家店我经常来，老板娘都认识我了，她是四川人，人特好，特别热情，我们去问问她，看附近有她熟悉的人，需要招人吗？”
“好！”
我始终低着头，哥哥说什么我都觉得好，此刻我还没有从刚才那个中年猥琐男的阴影里解脱出来，我找工作的热情慢慢在降低，却又不愿意承认地在和自己死磕到底。
“马乾来了啊，这小姑娘是谁啊，真漂亮。”
“这是我妹妹，漂亮吧！我们那人都说她貌美如花呢……”
“可不是呢，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都不为过。”
老板娘笑吟吟地看着我，眼里尽是对我的喜欢。她中等身材，有南方姑娘娇美，又有北方人的豪爽。
“快选菜，今天阿姨请你们吃。”
“那怎么好意思，不行。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哥哥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看着老板娘。
“什么事，你说。”
“我妹妹要找个工作，找不到，你认识的开饭店的人多，帮忙问问哪家需要人，让我妹去。”
“这么水灵个姑娘干服务员？你两个瞎闹什么？又跟家里人淘气？”
“我妹她已经不上学了，在家待着太无聊了，想出来工作，家里人都同意了。”
老板娘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和哥哥，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声可惜了。
“我这店太小了，不了我把她留在我这，哎，我帮你问问我朋友那家川菜馆，就在你们学校后门路西口，你看怎么样？”
“好，太谢谢你了。谢谢您。”
“没事，不跟我这客气。各样菜品都来点，要什么粉？我让后厨去做。”
“韭叶，我妹喜欢吃。”
老板娘一直和我们坐在一起，关切地问我为什么不上学，出来打工。我说不想上了就出来了，出来打工一样可以学东西。她看着我眼里的坚毅，微微叹了口气，却依然说我帮你问问，帮你找。我为她的热心而感动，这世界还是有美好存在的。
老板娘端出满满一大盆麻辣烫，菜品丰富，汤辣而香，上边放着些许香菜和花生豆，看起来美味极了，我感到自己突然饿地直流口水。
老板娘又端出两碗米饭，递给我和哥哥，笑着说：“饿了吧，快吃，今儿饭菜管够。”
“老板娘真慷慨，谢谢您，谢谢。”
“没事，快吃，要不是你，我们一家早不在这儿了。”
“好了，没事，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看到哥哥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米饭。老板娘看着窗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王哥，你们那还招服务员吗？我有个朋友家孩子想出来干活。”
“好，好，明天就让她来，谢谢王哥啊，多照顾我家妹子啊！谢谢了啊！”
老板娘拿着电话，伸出手，笑着做出一个搞定的姿势。
哥哥看到老板娘的样子，高兴地说：“早知道，就早点带我妹过来吃饭，她非说不饿，看吧，一来就解决。”
说着撞了一下我的胳膊，好像在表示我的工作终于尘埃落定，就是这家川菜馆了。我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落下了，心情也渐渐放松了。
“谢谢老板娘，谢谢！”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向她深深的鞠了一躬。
“傻孩子，快起来。阿姨就是你们的亲人。”
我缓缓抬起身子，眼里竟都是热泪。
“好了，快吃饭！”
哥哥拉着我坐下来，说：“不和老板娘客气了，要不生疏了。”
“就是，就是，马乾说的对。”
这顿饭是我吃过最好吃、最暖心的饭。
晚上老板娘说让我去她家休息，明天带我过去。我始终觉得不好意思打扰她，就以自己已经找好房子为由，拒绝了她的好意。
哥哥在学校门口找了家宾馆，一切安顿好之后，他回了学校。我躺在偌大的宾馆里，生命里另一种失落感让我一夜难眠，这种败落是从前都没有过的，我隐隐约约感到这种挫败将伴随自己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