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才——五代 孙光宪 《北梦琐言》
原文:
朗州道士罗少微,顷在茅山紫阳观寄泊。有丁秀才者,亦同寓于观中;举动风味,不异常人。然不汲汲于进取。盘桓数年,观主亦善遇之。
冬夕,霰雪方甚,二三道士围炉,有肥羝美酝之羡。丁曰:“致之何难。”时以为戏。俄见开户奋袂而去。至夜分,蒙雪而回,提一银榼酒,熟羊一足,云浙帅厨中物。由是惊讶欢笑,掷剑而舞,腾跃而去,莫知所往。唯银榼存焉。
观主以状闻于县官。诗僧贯休侠客诗云:“黄昏风雨黑如盘,别我不知何处去。”得非江淮间曾聆此事而构思也。
图:
图赞:雪晚来,饮一杯。
金庸注:
朗州道士罗少微,在茅山紫阳观寄住。有一个丁秀才也住在观里。这秀才的举动谈吐,与平常人也没有甚么不同,只不过对于应举求官并不怎么热心。他在观中一住数年,观主一直对他很客气。一晚隆冬大雪,几个道士和丁秀才围炉闲谈,大家说天气这样冷,这时若有肥羊美酒,那真是快活不过了,说来不禁馋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没甚么难处。”紫阳观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之中哪里去找羊酒?众道士以为他是说笑,哪知丁秀才说罢,开了观门便大踏步出去。到得半夜回来,身上头上都积满了雪,手中提了一只银酒坛,装满了酒,又有一只熟羊,说是从浙江大帅厨中取来的。众道士又惊又喜,拍手欢笑。但见丁秀才取出长剑,掷于空中而舞,腾跃而去,就此不知所终,那只银酒坛却仍是留在桌上。观主怕官府追究,将这件事向县官禀报。
这则短故事也是孙光宪记于《北梦琐言》之中。他在文末说:诗僧贯休“侠客”诗中有句云:“黄昏风雨黑如磬,别我不知何处去。”这位诗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间所到了这件异事,因而启发了诗的灵感吗?
孙光宪当五代时在荆南做大官。自高从诲、高保融、高保勖而至高继冲,祖孙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国之中,荆南兵弱国小,作风最不成话。开国之主高季兴本是一个商人的仆人,跟着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荆南节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高季兴去朝见,李存勖很是高兴,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赞许。高季兴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在这件衣服背上御手所拍之处,叫绣工绣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荆南后,对部属们谈话,却料到李存勖不成大事。他说:“新主对勋巨竖手指云:‘我于指头上得天下。’如此则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无忧矣。”后来李存勖果为部下兵将所杀。即使是高季兴这种人,也知道功劳归于大领袖一人,将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内的态度是必定会坏事的。
高季兴死后,长子从诲继位。从诲死后子保融继位。保融死后弟保勖继位。高保勖从小有个外号叫作“万事休”,因为他父亲最宠爱他,大发脾气之际,一见到爱子,甚么事都算了。保勖有个怪脾气,喜欢看别人做爱。《宋史》四八三卷:“保勖幼多病,体貌臞瘠,淫佚无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择士辛壮健者令姿调谑,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营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军民咸怨,政事不治。从事孙光宪切谏不听。”
保勖死后,保融之子继冲接位。孙光宪眼见形势不利,劝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孙在宋朝做官,都得善终。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荆南是交通要道,诸国使者进贡送礼,常要经过其境,高氏往往发兵夺其财物,别国写信来骂,高氏置之不理,若是派兵来打,高氏就交还财物,道歉了事,丝毫不以为耻。当时天下称之为“高赖子”。这些无赖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贵,那是孙光宪的功劳了。
编者注:
诗僧贯休,千古著名。本来这个故事没太多的花头,但是牵扯到了贯休和浙帅,倒让我联想到了挺多事。
贯休是晚唐著名人物,诗、书、画的造诣相当之高,在当时就已经是全国著名人物了,但晚年四处漂泊,见证了晚唐到五代的乱世变迁。当然,由于名气太大,他每到一个地方,也都会被当地的割据军阀奉为上宾,用来给自己贴金。
公元894年左右,已经是62岁的贯休到达杭州拜谒当时刚刚升任为使相(荣誉宰相)的镇海军节度使钱镠。献上了著名的《献钱尚父》: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据说钱镠当时非常赞赏,但是觉得“一剑霜寒十四州”不够大气,要求改成“一剑霜寒四十州”。贯休听后非常不乐意,说: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于是翩然远走,西去入蜀。被前蜀国主王建尊为禅月大师,直到公元912年坐化。
但是这段故事很有些不合逻辑的地方,历史上一直都有争议。
1、《献钱尚父》这首诗如果是写于公元894年的,那题目就很不合理,因为钱镠直到公元912年,才被后梁的朱友珪尊为尚父。
2、钱镠此人并没有太大的扩张野心,整个五代期间,皇帝轮流坐,但吴越国却始终没有站队,总是恭恭敬敬地朝贡称臣,一直到了北宋建立,又特别识相地献国投降了,算得上是善始善终。
3、贯休真正倒霉的是离开钱镠去投奔荆南节度使成汭的时间,时间长达7年,初期还受到礼遇,后来由于贯休本人性格刚烈,成汭这个人后期又是拒谏饰非,终于在公元902年被流放到了黔南(贵州附近)。贯休逃到了朗州隐居了一段时间,后来花了近一年时间才逃到了蜀国。去见王建的时候写了两句:“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勾勒出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僧经历的千辛万苦。
所以,历史的真实情况很可能是贯休在杭州时应该是有受到钱镠的礼遇的,但公元895年,钱镠受命去讨伐浙东的董昌,眼见战火将起的贯休告辞而去,本想依附当时最为和平的荆南节度使,但晚年的成汭野心膨胀,耿直的贯休被迫逃亡,千里迢迢入蜀,最终在前蜀受到尊崇,安静地度过了最后的几年光阴。
回到这个故事,朗州(当时是荆南节度使成汭的属地)的一个秀才大半夜千里迢迢跑到浙帅(不是钱镠还能是谁?)府上偷了酒肉,一夜过后,人就再也不见了。后来据说贯休写的诗就是受到这件怪事的启发的。
那么真相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丁秀才其实是贯休本人的化身?贯休在朗州隐居期间,饥寒交迫之际,遥忆起当年浙帅的知遇之恩,幻想自己缩地千里,天亮后毅然告别,飘然入蜀。
是真是假,谁知道呢?只记得千年之后,有个台湾人,写了一部小说,开篇便是: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