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山道拐弯处遇见采药人时,他的竹篓里斜插着三枝野菊。晨雾从青石板上蒸腾起来,将我们的酒葫芦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同行的老赵忽然大笑:"该把这花儿别在鬓角!"这位退休的中学地理老师总说,等高线是大地年轮,褶皱里藏着山神的皱纹。


半山腰的歇脚亭挂着褪色的酒旗。守亭的阿婆用松针煮茶,陶罐里翻滚着去年的桂花。"年轻时跟着戏班跑码头,"她往我们碗里添茶,"扮过杜丽娘也扮过杨贵妃,到头来满头的珠翠都比不上山菊花耐看。"茶水滚过喉头时,混着松香与往事,竟比怀中的陈酿更醉人。


江面浮着的薄雾被雁翅剪开时,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渡口送别的清晨。那时父亲往我书包里塞满茱萸,说此去经年莫忘登高。如今他的坟头也该开满野菊了吧?老赵摘下眼镜擦拭水汽:"江水记得所有倒影,你看那波纹里,我们的十七岁正和雁群往南飞。"


山寺墙根下撞见的小沙弥印证了某种禅机。他光头上粘着蒲公英,正踮脚往香炉里添柏枝。"师父说扫落叶要留三分,"小沙弥晃着比自己还高的竹帚,"留些给山雀垫窝。"忽有山风掠过,檐角的铜铃与林间的鸟鸣响成一片,惊起他僧衣上栖着的黄蝶。


崖边古松下藏着真正的隐士。弹琴的老者用葛巾束发,琴案上除了松果,竟摆着喝空的啤酒罐。"年轻那会儿在钢铁厂敲铁砧,"他拨动忽促的泛音,"现在改敲七根弦。"我们分他的酒喝时,他忽然往琴弦上洒野菊花瓣,说这是唐朝乐师祭秋神的古法。


最妙的当属那群追野兔的少年。他们用狗尾草编成王冠,裤管沾满苍耳,笑声震落满坡的橡树果。有个戴眼镜的男孩塞给我蒲公英:"吹散它,愿望会跟着山溪游进长江。"孩子们跑远后,老赵对着空酒壶长叹:"教育局该请他们去教哲学!"


下山时暮色将我们的影子拉成修长的诗句。经过早上的歇脚亭,阿婆正在檐下晒橘皮,金红的果皮在竹匾里蜷成朵朵菊花。她往我们衣襟各别一枝晒干的野菊:"带下山吧,城里的秋风正缺些山野气。"老赵突然孩子气地把花插满灰白的鬓角,说要做重阳节最耀眼的醉翁。


渡轮破开江面时,满江碎金都在模仿菊花舒展的姿态。对岸楼群的玻璃幕墙将夕阳折射成万花筒,恍惚间竟与山间的野菊重叠。老赵靠着栏杆哼起荒腔走板的黄梅调,酒气混着江风,吹散了他发间的花瓣。那些金色的船形小花顺流而下,或许会在某个清晨,停泊在父亲长眠的芦苇荡。


城郊接我们的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惊呼:"二位莫不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后视镜里,我们的白发与残菊都在暮色中微微发亮。此刻忽然懂得,原来苍老不过是另一种青春——当七十岁的老赵仍敢簪花醉酒,当采药人的背篓永远装着春天,当江水日复一日搬运着年轻时的月光,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才是对生命真正的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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