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说

流响出疏桐

今年朋友圈似乎特别热闹。每天都会在一个著名避暑胜地的背景图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这一张张脸上的满足与愉悦,勾起我对那里风景的向往。北欧的清凉,南欧的奔放,青藏高原的野旷,无声地向我释放姿媚,引得我坐立难安。

窗外,暑蝉死命地叫,由低到高来来回回,不肯歇半稍。叫着叫着,似乎就到了耳边,那声音一个劲儿地喊:“去了去了”。这是要去哪儿?走到阳台门口,只见一只三指宽的大蝉一次次撞在门上,跌落,扑腾几下,飞起来又撞,落下,再起。把门打开,它从地上翻过身,调整好姿势,振翅一跃,冲出大门,一路飞向高高的皂荚树。望着它逍遥而去的身姿,心里暗叹,虫犹如此,况人乎。

我开始四下里约人出游。等待回复时,沏一壶西湖龙井,想象自己正在西湖畔柳荫下;拆开一盒马来干酪酥,假装自己正在马来碧海边。酥有外海的甜香,茶具内湖的鲜丽,深啜一口,心已陶然,似有湖面凉风拂来。“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说的就是此时吧。

事实上,暑天清风并不多得。炎炎夏日,多的是臭汗、眩目、烦心。地球上无论哪个地方的人,一到夏季能产力都会下降。为了躲过暑热,保持身心的健康,以待秋时,学生此时都放了假;可以调休的人也都放下工作去了别处。可见,夏季从来都不是产出成果的旺季。欧阳修曾作《秋声赋》,其实,夏季除了蝉儿,声音也不少,却再无个夏声赋出来。历来大家写尽春华秋实,少有夏季佳作,可能三伏酷热,那手汗、额汗,弄得笔纸狼犺,文人也再无心思书写,只拿那四句、八句来了事。

写夏的诗里,“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为我所喜。句子上了口,日里、夜里的暑气也就退了二三分。再学那“手抛书卷午梦长”,于静处手书而眠。酣睡片刻,将醒未醒,不知身在何世、心居何地,恍然间如越尘俗。若非夏季,是断无这等时空穿梭体验的。

夏天最热的时分不是正午,午睡起来正逢一天中温度最高时。此时,空气中热度升到巅峰,大地也开始散热,人如处蒸笼。每每这时,看着旁人,我会无端想像每个人的脸成一张葱油饼,然后想到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再思忖这热天应当是“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室空也可能苦夏。前日中午到家门口维修点修车。天气预报说那天34度,老百姓们都说是40度。修理师傅穿着粗实的工服,比起春天看着又瘦了一圈儿。车子丢给了师傅,就躲进休息室吹空调。没坐一会儿,突然室内一暗,停电了。搬了把椅子,移到室外修理区,一股热浪陡地袭来,我想,此时确实是只差孜然的。师傅还坐在车上,拿着电脑读数据,许是想着油耗,没有开车内空调。我在车内坐了一下,汗从后背脊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扭开空调,离开车,使劲儿摇着那把破了的绢扇。

绢扇不知何时挂烂的。烂得恰到好处,正在两朵兰花处一个窟窿。透过窟窿,我看着店外白晃晃的天。一个老大爷出现在窟窿里,穿着白背心,一手拿把蒲扇,一手提兜西瓜。破窟窿成了我的望远镜,我躲在绢扇后面,眼珠子跟着他一步步往前挪,一直到他消失在窟窿里。

我的外公也是穿白背心的。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喜欢穿白背心。据说上个世纪的新生活运动,其中一项内容就是男子夏季禁赤膊,需着白背心。小时候,校规已明确写着不准穿背心上课。可见时代总是不断进步的。但是外公从来不穿白背心出门。就是在家,也是要在背心外套件短袖衬衫。

有一年夏天,我生病了。学校离外公家近,每隔两三天便到外公家取熬好的药。都说良药苦口,但外公熬的药却浓郁滑口,并不难喝。周末我呆在外公家,坐在阳台上看书。外公说,鱼汤熬好了,就给你熬药。我点点头,继续看书。外公的屋子是东西向的,直到日头落西,视线有点暗了,才想起药来。走到厨房,夕阳正大辣辣地落在厨具上,药罐上,外公身上。

外公只穿了件白背心,大粒大粒汗珠顺着后脖颈滚下,背心上一片濡湿,贴在外公微驼的背上。外公,进去歇个凉,我来。我轻轻推外公。药守到熬好,这是第三道了,你去歇到,我站起也是锻炼。外公说话很慢,他说话这会儿功夫,夕阳,炉火都烤得我难受。

那年夏天的汤药味儿早已飘散在岁月的褶皱里。这个炎夏,想起夕阳下穿着白背心的老人,似乎没有了焦热。我坐下继续看书。姐,你不热啊?维修点小伙儿说。不热,人生就是火炉里炼。小伙儿看看我,有点奇怪的眼神。

是啊,这不算热。宝剑炼出伸进凉水里,“滋”一声,那时才是最热的呢。

写到这里,“咚,咚”,响的是朋友的回复。可是我已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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