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无数个场景当中,高光时刻毕竟有限,就算有,无疑也都是昙花一现,难以历时久远。而与其相反的平淡日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反倒不遗余力地构筑着光阴的基底,从不曾缺席和懈怠。
尽管看上去轻浅得亳无份量,甚至在记忆中留不下一丝痕迹,但经由这些细枝末节编织而成的岁月之网,却结结实实地承载着生活的绝大部分重量,使它变得举重若轻,既轻巧又自然。
近来气温骤降,天气颇为反复,无形中恰恰契合了春日年轻的特性---一旦来了脾气,说变就变。而夜晚春雨的频繁造访,更使得点点新绿随处可见,花草树木就像卯足了全身的劲儿似的,一夜之间就散发出蓬勃的生机和光彩。
这样万物生发的季节里,生命力好似也任由时光牵引,竞相铺天盖地,漫延得无边无际。就着这股势头,连带着应季时鲜---春笋,也从大地的温床上苏醒,且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存心想要一展春日的丰饶与鲜甜。
早上才出门,就看见不少人围着一车鲜笋,一边挑选一边聊些家长里短,吆喝声、说笑声、嘈杂声、抱怨声,声声入耳,一派热闹繁荣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产自峨眉山的春笋,现在已不易买到,没成想会在家门口得遇。只一眼,我就断定这笋着实新鲜。倒不是自己于此道有多老辣,主要是眼神犀利、经验丰富的太婆们扎堆帮衬,还不时交头接耳的画面,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信赖。
果不其然,我才靠近车边,打算满足一把好奇心,只瞄一眼就走。没想到,身旁的太婆见状,立马热情地侧了侧身,留出半人的空间,以便我看清笋的品相。
只见腾挪之间,太婆手下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而减慢半分,同时嘴里还絮叨着对我说,这笋天不亮就被拉到了成都,巴适得板。
“这两天的笋子都稀嫩”!太婆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春天的话题,不经意间就流露出自带的营销之才,“美女,买点儿哈,图个新鲜,难得碰到山里头的,莫得(“没有”的意思)污染”。
倘若初临蜀地,外地人大概会误以为太婆是个托儿。这番熟络劲儿,不是自家买卖谁会如此上心?
只不过,待的时间久了,他们渐渐会发现,四川人的骨子里大多古道热肠、宽厚率性,喜欢主动帮些力所能及的小忙,分享些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和情况。
这样做多半没什么特定目的,就是图个乐---和人说说话,尽量让人乐哈一下,顺便也乐哈乐哈自己。
”挑(发“刁”的音)小根点儿的,非嫩(“非常嫩”的意思)。喏,像(发“呛”的音)这样子的就可以”。
说罢,太婆笑眯眯地举起一根食指粗细的笋,递到我眼前。显然是怕我犯蠢,一不小心挑到那些略显老成的。我接过来,好一番打量。
大概看出我确实不谙此道,所以买单以后,太婆干脆帮我挑选。这还不算,赶在我付款之前,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战利品,并果断把“非合适产品”统统移出了购买视线。
就这样,在这位专业人士---超级认真负责的那种---的悉心指导下,本来无心买笋的我,不大一会儿就挑了好几斤,妥妥的收获满满了。
“记到,回去胆下水(“焯水”的意思),搁(发“扩”的音)到冰箱里头慢慢吃”。太婆再次叮嘱道。
我忙不迭地连声应承,再三感谢了热心的太婆,遂和她道别,朝着不远处的湖边漫步而去。
倚着雕花的栏杆,我凝望面前的水天,将目力聚焦于水天交界,眯眼之际,蓦然惊觉身处的世界被浓缩成了一个小点,不光静止了下来,而且至微,微如尘埃。
这一刻,尘埃与我相互对望,静默无言。某种似近似远,咫尺天涯的微妙情感自内里升腾起来。
明明揣着一颗闲杂的心,我还是忍不住沉醉于这片刻的静逸之中,舍不得打扰自己,只想睁着眼睛发呆。
一阵春风袭来,微凉,我不由得回过神来。瞬间的晃神,手中拎着的满袋春意,貌似已经浸润到了灵魂深处,凝固在那里,平添了几分淡淡的怡然。
虽然越来越疏懒于交往,生活对于我仍然是桩乐事。不为别的,只因在懒散之余,自己越来越容易被轻浅的平凡所感染。
我总以为,一定程度上,生活是用来解读和误会的。如同对落花流水的诠释,可以是自然而然的表率,也可以是无情无义的代言,还可以是衰败凋零的前兆,如何释义,端赖彼时个人的心态和所处的情境。
就此时而言,深深打动着我的,不止春雨初霁、枯残俱消,还有老树上新芽簇生的虬枝、细碎摇曳的柳条,以及临风初绽的连翘、各类薄绿斑驳的叶。
在我眼中,它们的天真和天分令人难以招架,非但亳无违和感,反而尽显本色,半分都不曾遮掩。只要凝视,无需任何理由,就能感到某种触动人心的东西在其间流动。我想,这或许就是生命本身的鲜活与质感---清透美丽,纯粹天然。
看来,不管是平凡中潜藏的轻浅,还是轻浅笼罩下的琐碎与平淡,两者均悄无声息地划过似水般的流年,陪着我们冬去春来,伴着你我悲戚伤感,静观我等各种花好月圆。
这样的日子,没有一天相同,没有一天一成不变,然而,平平凡凡始终是它们的底色,清薄浅淡得让人常常忘记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