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名乡村医生,四十多岁,头发已经泛着些灰白色,脸庞却还是红润润的,就像圣诞老人。他行走在这崎岖无比的山路上,背着那件随他二十多年的医药箱,深一脚浅一脚,龋龋独行。医药箱表面的白漆已经泛起了卷边,那个原本红若鲜血的十字,也被这大山穷冬的烈风所摧残,变得殷红殷红的,倒像是成了一滩淤血。
他突然停住,喘了口粗气,抬手敲着一扇破破烂烂的黑漆木门。“有人吗? ”他轻轻地问道,像是怕惊扰了谁的美梦。
“哎,来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腿脚也不灵便,衣衫槛楼。他上下一打量,却发现老太太耳缘有一对儿金黄色的耳环,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眼下他顾不上多想,便随着老太太进了屋。
屋内的炉火挺旺,红色的火苗慢慢上升,变为亮灿灿的沙金色,随后又消失在空气里。炕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日光涣散,怀抱一碎花布织就的小被子,被子里裹着个熟睡的婴儿。老太太引着他坐下,屋内明晃晃的火光让他的双眸有些朦胧。他慢慢地打开药箱,一层一层地拉开那些木质的小抽屉。
老太太望了望那炕上的妇女和婴儿,转而又对他说: “也苦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刚刚说完一句,紧接着却是一阵潜然泪下。他扶了扶老太太,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老太太平复了一下情绪,再次开口说道: “我这儿子也是,非要去城里打工,结果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却是阴阳两隔了,我孙子还小,只是这以后的日子,还是要确认一下…
他看了看这位老太太,开口道:“让我做些什么? ”老太太一愣,缓缓站起来,走到他的身旁,俯下身来,用一种近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孙子。”了了几字,如雷贯耳。
他望了望那位中年妇女。她面容姣好,只是眉间似有诉不尽的哀愁,无法舒展,无法释怀,唇上的红色有些残缺,像是许久没有打扮过,怀中的婴儿时不时砸砸小嘴,粉嫩的皮肤沐着阳光,像颗新鲜的桃子,惹人怜爱。
他有些不安,把老太太带出门外,郑重其事地问道: “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家里粮食本来就缺,我可养不起这么两个大活人。”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耳缘的那双金色耳环在灿阳下反着光,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刺眼。
“这个……需要在城里的大医院才能知道。我一个乡村医生,只会治些小病而已,”他面露难色,说着说着就没了话音。
“这…还是别去城里为好,您就给看看,用什么别的方法,就相信您。”老太太不自觉地了摸那双金色的耳环。冬日的阳光仿佛不再温暖,穿过他的眼眸,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冷气,翻涌着异样的感觉直抵他的心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样,就是说,您相信我的判断?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嗯,医者仁心,大约就是这样一个决定。
“对,只要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让我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孙子就行。您是医生,肯定有办法的。”老太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迫切的渴求,却又像是春日的雪,走得匆匆。
“那么就是说,只要他是您的孙子,他和您有血缘关系,嗯……就是关于血的一些联系……好,我知道了。”他匆匆返回屋内,从那个最小的抽屉里取出一根细针。那是他随身带着的,平常并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只是用来缝补些衣物。他将那根针放在安安静静燃烧的蜡烛上,烧了又烧,反反复复。他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生诚实守信,而今天,却要把一个不确定的问题,用他的手,变成一个哪怕不正确却显得理直气壮的事实。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只是来自心底的呐喊驱使他这么做,铤而走险,无怨无悔。
“好,现在刺一滴您的血。”老太太伸过了手指,他小心翼翼地刺破那层皮肤, 一滴暗红色的血顺着她的手指滴下, “啪”的一声,落在盛着无色液体的搪瓷碗中,绽放一朵暗红色的血花。那暗红色的血液扩散,扩散,逐渐氤氲在清冽的水中。
他走到那位妇女身旁,用同根针刺破了婴儿的脚趾,鲜红色的血液滴入另一个空的糖瓷碗中。没有溶解,没有蒸发,只是一小片鲜红色。
他把盛着婴儿鲜血的搪瓷碗平放在桌子上,将另一个搪瓷碗中的液体缓缓地倒入。老太太目不转睛,仿佛在等待她想要的那个结果。
什么也没有发生。
无色的液休清澈透明,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想,他是您的孙子。”
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却又是犹犹豫豫,推推搡搡的释然。“那就好,那就好。谢谢您了!来 我送您出去。”
他谢绝了老太太热情的相送。回眸望了望那位中年妇女,她眼中溢出的,是看起来至高无上的感激。他独自一人走了出去,合上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不绝于耳。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他默念。
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默念。就在这一瞬间,他第一次明白了这句话。也许,他挽救的不只是两条鲜活的生命。也许,一切都不在于方法是不是够科学,不在于老太太是否能够识破。只是因为,一切都是因善意而起,因善意而终。
他拿起刷子,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罐,蘸了蘸红色的油漆,在医药箱上慢慢地、慢慢地涂抹着。
冬日的阳光,笼罩着乡村的静谧。一切都充满了暧昧的暖意,一切才刚刚开始。医药箱上十字的鲜红色,像极了那婴儿的鲜血。
也像极了,他无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