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很穷,衣服补了再补的穿;存米的缸经常空空如也,一粒米掉到地上也要再捡起来吃,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住的茅草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家人生病了大多也只在家里挨,扛不住就去卫生院胡乱掉个盐水,扎个屁股针。不过那个时候大多数人家都穷,所以大家互相看一看,自己穷的不算寒颤不算丢人,久了也没啥特别感觉。
八十年代初期,黑白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开始出现一些新鲜事物,改革的春风最先在南方徐徐吹开。而我这寒冷闭塞的家乡啊,也慢慢有些人心在苏醒,在活泛,在悸动,在蠢蠢欲动……
是啊,谁不想家人顿顿吃饱饭?谁不想住上窗明几净的砖瓦房?谁不想给家人添件像样的新衣裳?那时已经有人开始穿喇叭裤在路上招摇,磁带录音机里反复放着邓丽君的流行歌曲,偶尔还可以听到disco舞曲,有些去过南方的人还会跟着使劲的扭一扭屁股,惹得村里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好日子仿佛像地里的向日葵花,远远的绽开着灿烂的笑容向我们招手了……
然而任何时候好日子都不会像雨滴一样均匀的落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那些勤劳肯干,脑袋活泛的乡里能人最先成了万元户,住上了砖瓦房。而其他人,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冷眼旁观冷嘲热讽,逢人就讲起他父亲那辈斗死那地主的惨样,言外之意这万元户也蹦哒不了几天,还有的则开始认真动脑筋琢磨起致富的路子来,试图努力行动去改变生活现状。
父亲身体一直不大好,住过几次院,动过几次手术,他平时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而且他也厌恶干体力活。父亲是乡里的干部,管农机的,就是拖拉机之类的农机车年检啊,批柴油票限额啊之类的工作。父亲中专毕业,在乡里绝对算上高级知识分子。因此虽然家里穷,但父亲总归也算乡里有头有脸有身份,只是没钱的人,也算是被人尊重的。父亲爱交朋友,对朋友有求必应。父亲喜欢被人尊重的感觉,很享受那种帮助过别人后,被别人感激、恭维,甚至是吹捧的感觉。当然,他也确实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只不过我有时觉得他没有原则,而且不能量力而行,有时会做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去帮助别人,这种个性也为未来的一些悲剧埋下伏笔。
记得很小的时候,乡里来了一伙子走乡串户耍耍杂技的山东人,在村口耍杂技被父亲撞见。爱看热闹且爱交际的父亲主动和人家攀谈起来。聊来聊去,他们的老家都是山东的,而且住的很近,是地道的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热情过度的父亲居然把这一伙子四五口人都邀请到家里吃饭,还要过夜。我们家只有一铺炕啊!我也不知道那顿饭咋凑出来吃的,我也记不清那个晚上一铺炕是怎么挤的近十口人,我只记得那伙子人走后父亲母亲吵的很凶,还动了手。不过即便是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依然打不过正值壮年的父亲。
父亲也非常非常想致富,虽然后来种种事实证明他不是经商的料,但是他渴望致富的心却一直如火一般在燃烧。干体力活不行,父亲就动起脑力致富的主意。他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致富信息站,自命为站长。当然也没去注册过,就是一个名字而已。但是每周都有铺天盖地的信会邮寄到家里面,信封上的名字都是什么:快速致富,一夜暴富之类,还有厚厚的介绍。还有的会寄来一些小样品,当然不是免费的,不过有些样品还挺好玩的,我和姐姐多了些把玩的新鲜玩意。我记得有一个塑料荧光彩色棒就挺好玩的,夜晚拿到外面晃一晃,多姿多彩的。不过因为花钱,父亲母亲还是吵了不少架。折腾了几年,父亲在这些致富信息上没赚到什么钱,不过好在也只是亏了些邮票钱和样品钱,虽然日积月累下来那对于我们家也都算是一笔不少的支出了。
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和农民打交道的最多,父亲的善良、淳朴、乐于助人的个性使得他在乡里的各个村子中都深受老乡的喜欢。那时乡里最早致富的还是那些跑交通运输的,倒腾彩电等大件电器的,还有倒腾汽油之类的能人。地道的农村人没啥资源,拼的都是一把子力气,而且农民里脑袋特别活泛的也不多,所以还没听说哪个农民成了万元户。
但是事情总有例外,隔壁建政村一个叫江大福(化名)的种地农民脑袋格外活泛、人也勤劳肯干,他和父亲也走的很近。他在隔壁县承包了很大面积的水稻田种水稻,买了几辆拖拉机,种地的时候雇了很多人。我见过这个人,有一段时间甚至经常来我家,还会在我家吃饭。长相和普通农民没任何区别,黝黑的面容,中等身材,身上永远沾着地里的泥巴点子,说话有点磕巴,一着急脸涨的通红,结巴的更严重。这让人很难把他和万元户联系起来,我见过乡里那些万元户都是肥头大耳,肚子溜溜圆的大胖子。我也见过他老婆,人长的清秀,在农村里算是漂亮的了,话不多,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他们有一个儿子,好像我也见过,但没什么印象了。江大福在外面种地也是一点点扩大规模的,买拖拉机,买种子化肥,雇人的钱很多是借的。江大福自豪的拍着胸脯说,八分利,乡亲们都争着借给他钱,他每年都准时还。我听他走后父亲母亲算帐,说八分利,一千块钱一年就是八十元钱,相当于父亲一个多月的工资,更是相当于母亲出力去干力气活半年的收入。那时父亲母亲一分钱一分钱,还是积攒了一千多元钱的,那每一分钱都是省吃俭用出来的。他们也想把这钱借给江大福赚利息。出于谨慎,第一年他们还是想看看,忍住了。第二年,听说确实乡里借给他钱的人都拿到利息了,父亲母亲终于忍不住,在经过无数个夜晚的反复讨论后,父亲终于颤抖着手把一千元交到了江大福的手上。江大福知道我家的情况,非常仗义的只拿走了920元,也就是说他预付了利息。江大福把胸脯拍的山响,信誓旦旦的说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差大哥家的这笔本金。他这种仗义的行为赢得了我们全家人的赞誉和喜爱,父亲的眼里甚至泛起了一点泪花,父亲一直都是很感性的人。后来江大福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尽量挖出家里最好的存货来款待他,即使父亲和他喝酒喝多了,好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江大福是我们眼中的贵人,也是很多借钱给他的人眼中的能人。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意外总是不期间说来就来。都说种庄稼地是看天吃饭的活计,那一年雨水特别大,发了洪水,很多庄稼地颗粒无收。其中就包括江大福种的地。父亲后知后觉,还天天念叨着这雨,这洪水对江大兄弟家的地怕会有影响,不知道大兄弟是否需要帮忙。他没想到,江大福这脆弱的借钱种地的模式根本承受不起什么意外,何况是这样严重的天灾。江大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父亲是最后一个知道这种情况的,待父亲赶到他家的时候,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债主搬空清光了。那一次我跟着过去了,姐姐因为去山东读书,所以我们全家只有她没去。我还是第一次去到江大福的家,院落还是蛮干净的,但是屋子的玻璃全部被砸碎了,碎玻璃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江大福坐在炕中央,老婆孩子估计都不在家,屋子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我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一个叔叔家有了乡里第一台电视机,他家里也是围了这么多人。不同的是,那天,那个叔叔家里满是欢声笑语。而江大福家里此时,压抑的空气似乎可以凝成水结成冰。站着的人要么不出声,出声就像开火的机关枪,声音中带焦虑,着急,愤怒的情绪。以前他们口中的“能人”,如今变成了一口一个的“骗子”。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欠条,冲着炕上的江大福咆哮,跺脚,不断问候着江大福的祖宗十八代。我们家三口只能站在最外层,甚至都很难靠近到炕沿。有认识的人看到父亲,惊诧的闻道“难道你也被这个王八蛋骗了?他真是什么人都坑啊!”爱面子的父亲支支吾吾说着我也听不清楚的话,估计对方也没听清楚,估计父亲自己也是六神无主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所有人一直熬到了半夜,炕上的江大福涨红着脸,一直磕磕巴巴的反复说着“给我点时间,我能还钱”。父亲母亲甚至都没机会凑上去问一问江大福,他拍着胸脯保证的本金怎么兑现?后来实在有人熬不住,陆续开始人离开,终于等到父亲凑到跟前,江大福看着父亲,字句清晰的说“大哥,我现在没钱,我会想办法先还你,别逼了!”一瞬间,仿佛尴尬的反而是父亲了,他没再说什么,拖着我和母亲趁着漆黑的夜色回家了。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就一直安静的可怕。 父亲母亲换着班每天骑车半个小时去建政村江大福家要债。每天照旧都是空手而归,他们回来也不声不响,生活里除了讨债,其他什么事仿佛都不重要了。
过来几天,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我们村子里一个万元户拿着江大福的借条找来。母亲诧异的问:江大福欠你钱,为什么找到我家?那个万元户不紧不慢的说:你家大哥做的担保,不多,两千元钱。母亲当时就吓到瘫软在地上。父亲回来后,父亲母亲又是一顿大吵。原来,父亲把钱借给江大福后,感激于他的仗义,帮江大福从这个万元户手里借了两千元钱。千不该万不该,父亲一时冲动帮忙做了担保,据这个万元户说,他和江大福不熟,如果不是父亲担保,他压根不会借钱给江大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雪上加霜了。要知道,借给江大福的钱已经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而有这笔积蓄前,我们家差不多还了十年的饥荒才把欠债还清。这意味我们不仅损失了全部积蓄,还要重新背上一大笔债务。
他们跑去江大福家的次数更频繁了,每次去的时间也更长了,现在他们也不让我跟着去了。有几次,我居然看到父亲把菜刀包起来别在腰间后再去江大福家要钱,我担心的把这个事情告诉母亲,而母亲只是一脸漠然:要是砍了他能把钱要回来,我早去砍了他。
贫穷啊,就像一种病,一种瘟疫,让人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甚至会丧失理智,变得疯狂。现在想想,三千块钱,值得吗?而那个年代,那可是一大笔钱,更是一家人全部的希望,对于剥夺了他们希望的人,他们没理由不恨之入骨。当然,最后我担心的惨案并没有发生。父亲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背着菜刀估计更多是强化自己要回钱的决心吧。
然而无论他们跑多少趟,无论他们讨回钱的决心有多大,已经一无所有的江大福实在已经拿不出一分钱还给他们了。再过了一段时间,看着江大福实在榨不出一点油来,在派出所的调解下,他给所有人重新按本利打了借条。他拍着胸脯保证,他会拼命去种地,并且一定会把欠大家的钱还回去。虽然大家对这个骗子的话已经没有任何信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派出所民警说的:你杀了他,也换不了钱啊!
江大福给父亲写了三千元的欠条,并煞有其事的表示,种地赚的钱会第一时间先还大哥的。父亲苦笑着点头,也只能这样相信吧。
这件事情似乎好像告一段落了,然而这件事情远远没有告一段落。这之后,家里的花销更紧张了。家里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似乎随时一点事情都可以爆发一场争吵。本就好酒的父亲经常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东倒西歪吐的到处都是,经常是我从院子里把醉倒的他扶进屋子,或者从倒在屋子地上扶到炕上,再盖上被子。母亲经常眼睛呆滞的看着窗外,长达一个小时一动不动。我收起了家里的农药和苍蝇药,我怕她想不开。虽然那时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不想因为这个事情失去家人,我也不想姐姐回来后家都没了。
后来听那些债主说江大福去了一个叫萝北的农场去种地,据说干的还不错,还钱有希望了。父亲听到后第一时间筹路费去了一趟萝北,还真让他找到了江大福,还看了他种的地,长的不错。“本来这个江大福就是一个种地好手,就是运气不好”,父亲回来后叹息着。
我们全家又燃起了希望,据父亲说,这个秋天收成后应该就可以还我们第一笔钱了。盼啊,盼啊,终于到了秋天,一个噩耗传来:江大福杀人了,被抓进监狱了。随着更多的细节传过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大福去萝北投奔他的姐夫,而他的姐夫一次醉酒强奸了江大福老婆,江大福一气之下拿菜刀砍死了他姐夫。再后来,据说没判死刑,判的无期。
可是我们的三千元欠款也同样变得遥遥无期了。
幸运的是,那万元户同情父亲的情况,免了那两千元欠款,不用我们还了。因此我们除了损失一千元存款,起码不用担心欠债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情不再被我们提及,我们似乎慢慢淡忘了这件事情。时间啊,其实是一颗最好的良药,无论当时你多么看重的事情,都可以被慢慢冲淡,直到被遗忘。
随着我和姐姐考上大学,上了班,我们家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我们搬到了市里定居,渐渐远离了早年生活的农村,远离了那里的人和事,江大福和那笔欠债也彻底被我们忘记了。
后来,父亲因病离开了我们。很巧的是,父亲离开不久,姐姐接到一个辗转找来的电话,说这个人欠父亲一笔债。当时大家心情都不好,没心情搭理这个事情,而那个人却反复央求着要了母亲的一个银行帐号。这个人后来汇入三千元钱过来,距离当初这三千元的债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了。虽然最后我们也没问,但是我们知道,那个人应该是:江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