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三四月份是绵绵细雨的时候，而树枝的朵朵花瓣被雨浇灌着，香气更加浓烈。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停了以后，洛丞在武汉大学的道路两旁漫步。看着自己的母校顿时有些羞愧，艺术系毕业却没有工作只能在第一人民医院里当一个“安乐志愿者”，顾名思义，就是陪一些将死之人闲聊消愁。

        这一年她遇到第一个病人也是最后一个。

        收到那封工作邮件，她看着那张附着的照片，俊秀的面庞，眼角下方那颗银灰的泪痣让洛丞目光一顿，一种言语诉说不出的熟悉从心里倾泻。

        他是江叙，十五岁就保送武大的少年天才，二十岁进入研究院，五年后重回武大当一名物理系教授，很不巧的是在他二十七岁时被查出白血病，命不久矣。

        洛丞签下了这封工作函。

        开启了志愿工作。

2

        那是一周后了，洛丞将手续办好，来到武汉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待江叙，那天阴雨蒙蒙，不是在充满刺鼻消毒水的白色病房内，而是在医院休息园的一棵樱花树下见到了他。

        江叙站在树下，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清瘦的脸面露苍白之态，樱花簌簌飘落在他们二人之间。

      “你就是洛丞？”他开口，这是第一句话。

        “嗯。”洛丞微微颔首。

        回到VIP病房内，江叙换上了一件黑色外套，洛丞有些尴尬的看着窗外，天空的阴云消散变得明丽清澈，下意识回头时发现江叙也在看那片天。

        其实江叙在看洛丞。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洛丞正准备要开门时，一群青年大学生推门撒腿进来，捧着花束和水果篮。

        一个捧花的女学生将康乃馨送入江叙手中，无比亲切的嘘寒问暖：“江老师，你什么时候出院啊？我们都好久没有上你的课了。”

        江叙把花递远，咳了几声，眉头微蹙。

          “老师，您到底得什么病啊，怎么还没好？”

······

        洛丞站在一旁看着师生们的寒暄，从话语间得知，江叙绝症的事是机密，大概没有什么人知道。

        “没有什么病，过几天就出院，但我不会回去了，我被邀请重返研究院。”江叙低沉嘶哑的嗓音响起。

        那群人走了以后，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洛丞瞥了眼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一条工作提醒的信息映入眼帘。

        她率先开口：“江先生，对于安乐计划你有什么安排吗？我会尽力做到位。”

        江叙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道：“陪我去划船吧。”

        洛丞呆了几秒随后反应过来，跟在江叙后面，正要关门时，她又跑进去把康乃馨拿出来，转交给护士处理，江叙一时间疑惑丛生。

        “你怎么……知道我过敏？”

        “资料上有的。”洛丞看了眼他脖颈间被挠红的痕迹，扯出一个谎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在印象里有一个人也对康乃馨过敏，可她就是不记得是谁了。

        刚停雨，地面还很潮湿，木桥下有船，洛丞给了商家一些钱，就带着江叙上船，幸好是电动的不需要人工划

        “你有妻子？”她看见了江叙无名指带着的银戒，转念想，如果有家人为什么还会申请安乐计划，除非无依无靠。但那枚戒指显然是专属定制的。

        “有。”江叙摩挲着戒指，自顾自的问洛丞：“你想听故事吗？”

          “当然想了。”洛丞觉得回忆过往美好，江叙应该会开心的吧。

          “我在武大当教授时教的是物理，但是每一次到我课上的是她最早，我问过辅导员，她是艺术系的学生。我很不解她为什么会来物理系上课？”说到这，江叙停了一会，大概是在回想，“后来她告诉我，她对我一见钟情，想要靠近我。”

        江叙又沉默了，洛丞急忙问，“然后怎么了？”

        “她想要给我一个家。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她现在在哪，为什么不来陪你？”洛丞又问。

        江叙只是淡漠一笑，再也没有说什么。女孩也识相的闭嘴，目光远眺湖面上。

3

        回到病房，江叙在洗漱间，洛丞脑海里还回想着刚才在打水房听见几个护士在讨论八卦：

        “听护士长说，那个江叙有个未婚妻在知道人家有绝症时跑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这么可怜，那他未婚妻也太狠了吧。”

        “就是，江叙也没有什么家人，从小就是个孤儿······”

        洛丞没敢在听，推开门就看见江叙已经坐在椅子上衬着窗外的月光看书，门是半掩着的，他应该听见了门外的议论。

        灯光太暗，洛丞看不清他眼里的哀愁，只知道在黑暗中江叙明明就是一米八几的高个，但视野里他好像被病痛折磨的更加瘦弱。

        “你都听到了？”江叙问她。

        洛丞也不好否认，只是点头。

        “我很想她，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想我？”江叙从书里抽出一张白纸，拿起笔写了几行字，随后又卡在原来的地方，书被黑色的皮套包着，什么字也看不到。随后他又说，“陪我去夜市逛逛吧。”

      洛丞出于同情他，没有拒绝。

在公交车上没有几个人，他们坐在最后面，江叙眼里溢满忧伤，他看着手上的戒指，嘴角微搐，应该是想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

        夜市上，散发着消费的恶臭气息，江叙似乎有目的的往前走，洛丞紧紧跟着他怕跟丢，却错过了好几个她想要吃的店铺。

        江叙放慢脚步在卖糖葫芦的摊贩前停下，买了一串，转身给洛丞。女孩显然诧异，连忙摆摆手，“我不喜欢吃甜的。”

        “怎么会不喜欢吃甜的呢？”江叙的声音愈发地小，像被什么扼制住了喉咙，呢喃着：“······你不是最喜欢吃糖葫芦的吗？”

        “江先生，你喜欢吃糖葫芦？”洛丞小心试探他。

        “喜欢。只是现在不可以吃了。”江叙转身将糖葫芦无情扔进垃圾桶。

        他好像回到以前，有一个女孩对自己笑着说：“你喜欢吃糖葫芦，我也喜欢。我们简直就是天生一对的！”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她不喜欢吃。

        走在路上，江叙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眼前一片模糊，他直直的跌在了地上，耳畔好像是洛丞拨打120的慌张还有人群的喧嚷。

        救护车来了。

        当晚江叙被送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洛丞独自坐在手术室外，手里是江叙的病危通知，她的呼吸很重，第二次感到离死亡这么近，记得第一次那场大型车祸在鬼门关捡来一条命，醒来也她忘记了好多事，修养护理足足花了半年多。

        手术门打开，她站在外面看着江叙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管子，靠着氧气瓶微弱呼吸。

        两个月后，他的各指标趋于平衡，撤出了ICU，终于可以下地行走，只是不能过多活动，每天都要打葡萄糖输液，两只手的血管都被打得有些肿了。

        洛丞推着江叙到休息园散步，已经没有樱花盛开，江叙坐在轮椅上弯腰捡起一朵枯萎的花瓣，叹息道：“如果可以我还想再看一次樱花，不过应该等不到了。”

        洛丞的心猛地一揪。

4

        已经是深秋十月，树的叶子掉的飞快，到处飘着枯黄的叶，树枝一片光秃，夜晚的星也十分寂寥。

        中秋佳节刚过，洛丞从门外进来挂完母亲的电话，江叙坐在床上，一件很薄的病服扣子没扣齐，锁骨异常清晰。护士拔出针头抽完血后离开。

        最近，江叙的病情略微好了点。

        “洛丞，谢谢你。”他轻声一笑，嘴唇苍白干裂。

        “应该的。”

        窗户紧闭，风在呲玻璃。

        深夜里，江叙胃中一阵搅动，被痛惊醒后，他捂着肚子下床，动作极轻，看了眼睡沙发床的洛丞进了厕所。

        蹲在马桶边，一滩污血从腹中呕出。他连忙抽马桶，打开水龙头洗手把嘴边的血洗干净，反手打开门。

        江叙忍着疼若无其事的躺回床上，好像牵引其他部位也在剧烈撕扯着江叙的身体，他立刻坐起来，凭着最后一丝清醒喊醒了她：“洛丞，洛丞，洛丞······洛丞！”

        音调越发高。

        她终于听见。

        “怎么了吗？”女孩揉着惺忪的眼眸，询问他。

        江叙扬起笑容，“我想吃糖葫芦，你可以帮我去买吗？”随后又补充道：“三十分钟以内。”

        洛丞离开后，江叙在床上远眺窗外，看着女孩走远的背影，猛烈的一阵咳嗽，手指哆嗦着按下了床边紧急求救按钮。

        寂静的病房内，响起尖锐的铃声。

5

        洛丞看着手机上大大的11：09都这么晚了，江叙怎么还要她来买糖葫芦，还规定在三十分钟以内？！

        秋日的冷风搜括她的每一寸体温，像个强盗。

        很多店都关门了，路上鲜有行人。

        看着时间溜得越来越快，她余光里出现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奶奶正准备离开，“奶奶，要一串糖葫芦。”

        “小姑娘是你啊，怎么没有看见你的男朋友？”老奶奶把最后一串糖葫芦给她，脸上的皱纹连成一片。

        洛丞尴尬一笑：“奶奶，您认错人了，我没有男朋友。”

        “那应该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你和那个女孩长得好像，她经常她男朋友来买糖葫芦······”

        洛丞拿着糖葫芦看了眼时间11：31，这大概是平生跑的最快的一次，来医院虽然还是迟到了。

        病房内空无一人，没有他的身影，洛丞的心“咻”的一紧，不安分的快速跳动。

        转身朝手术室走去，果然是亮着的。

        护士告诉她，江叙又在ICU这次的情况更加严重，手术室的门推开，医生取下口罩，对洛丞说：“我们尽力了，他恐怕活不长了。”

        护士长从里面跑出来，“洛小姐，你快进去！江先生一直在喊你。”

        洛丞几乎是冲进去的，里面的医生护士退至一旁，江叙看着女孩，目光落在糖葫芦上，一扫深邃变得温柔。

        他插着氧气管，声音很虚弱，“你迟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洛丞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在江叙的手心。

          他抬起手，洛丞下意识地牵起江叙。

          “你替我把糖葫芦吃了······”江叙艰难地扯着笑容，他想帮女孩擦眼泪。

        洛丞咬下一个山楂，江叙轻声说：“谢谢你，洛丞。”

        墙上的钟表走着，在十一点敲下最后一个格子时，就已经是十二点零分，也变成了十月二十一号。

        “生日快乐。”我的女孩，洛丞。

        江叙的手用力的摔在床边，心率表变成一条横线。

        洛丞眼里满是错愕，旁边的护士撤走了江叙身上的管子离开病房。

        她拉起江叙的手一遍一遍的拍打他，想要他起来，但都是徒劳无用。一个活生生的在她眼里就这样走了，江叙仅存的余温逐渐冰冷。

        打开手机，都是亲朋好友发来的信息：“生日快乐。”

        10月21号洛丞的生日。

        10月21号零点江叙无。

6

        江叙的尸体火化后葬在了海德墓地，那里会有樱花开。

        又下雨了，天空很阴暗。

        洛丞走进熟悉的那间病房，已经收拾干净，扑鼻而来的是消毒水味，在桌子上摆着那本书和一个密码本。她把物件放进包里，下面压着一张纸，写着：

①和洛丞去划船（已做）

②和洛丞去夜市卖糖葫芦（已做）

③和洛丞去蹦极（未做）

④亲吻心爱的姑娘（已做）

······

        看到这里，洛丞微微蹙眉，江叙一直和他呆在一起什么时候会去亲吻已经逃跑的那位未婚妻？她翻过另一面。

        对她说最后一句“生日快乐”。

        洛丞大惊，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模样，她扶着额头，根本捕捉不到他的样子。

        将那张纸收起来以后，她立刻离开，没有逗留。

        已经是冬天了，温度降得极快。

        外面电闪雷鸣，洛丞回到家窝在沙发上看《大话西游》周星驰版的，在听见至尊宝对紫霞仙子说“我爱你”时，她浑身一颤，想到了江叙。

        洛丞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她开始翻找江叙的物件，在电视柜下重新拿起那本书，拍了拍上面落满的灰尘。

        那本书扉页写着：“洛丞赠江叙，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洛丞一面一面的翻，直到最后一页：“在我心里，任何事物都不及洛丞万分之一。”

        她的眼眶湿润，把黑色的书皮取下来——《时光小偷》

        眼泪滴在了密码本上，她试了好多次密码都不对， 江叙改了密码，他知道洛丞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是本子里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

        她泣不成声。电影里紫霞仙子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彩云来娶我。我猜中了开头，可我猜不到这结局······”

7

        江叙醒来，下床看着正在熟睡的洛丞，眉眼一弯温和如春风般笑起来，他的手抚上女孩红润的脸，撩开额间的碎发，不偏不倚的落下一个吻。

        后来，江叙看着洛丞远去的背影，左眼流下一滴眼泪滑过了那颗银灰色的泪痣。

        “真遗憾，我都不能好好抱抱你。”

        “我想让你记住我，想让你想起以前，这样至少我死后还有你把我留在心底。”

        “可我又不想让你记起我，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你会遇到另一个男孩守护你。而我带着我们的曾经，曾经的快乐，幸福，甜蜜，一个人离开······”

        “所以，丞丞，我爱你。再见了。”

        猛然间，洛丞从床上坐起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那本书和密码本在枕边放着。

        一年后，洛丞开的画廊扬名海外，许多记者，画家慕名前来拜访，最受瞩目的是那副封神之作《记忆小偷》系列。

        采访会上，洛丞看了眼手表，微笑道：“时间不多了，最后一个问题。”

        一个女记者率先拿着话筒问：“洛小姐，《记忆小偷》系列为什么都跟樱花有关，有什么寓意吗？”

        “我想要纪念一个人，一个被我忘记很久的我心爱的男孩。在此，我想对他说。”洛丞正视镜头，想了很久，仿佛面前是他：“我会穷极一生来想起你。”

        走出画廊，保安拦住那群记者。

        一条信息发来：丞丞，今天爸妈炒了一桌好菜呢！赶快回来啦！

        洛丞快速打字：我知道了。

        一辆黑色的路虎疾速前进，驶进了海德墓地，又是四五月份，樱花树盛开，好几朵花瓣落在江叙的墓碑前，洛丞捧着一束红玫瑰。

        “红玫瑰是送给喜欢的人。”

        洛丞依靠在树下吃着糖葫芦，灿然笑道：“你看我也喜欢吃糖葫芦了。”

        回家后，她忽然想起自己和江叙第一次在医院见面和在学校见面是同一天，脑海中蹦出的数字是4月16号。

        “咔哒”一声密码本开了。

        母亲走过来，把一枚戒指放在书桌上，“丞丞，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要问你。江叙是谁，你记得吗？你出车祸的时候，一直喊这个名字。戒指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江叙”，洛丞忍住不哭。父亲拉走母亲，两人下楼散步，在门关上那一刻。

        洛丞哭了，她戴上了那枚戒指，内圈刻着：JX.LC.

        密码本最后一行字：

        我希望她永远忘记我，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生活。

        祝她，岁岁有今朝，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