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落地的小婴儿,攥着小小的拳头,喊出了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声,那哭喊声微弱的像几年后她对亲情失望的哭喊声一样无力,可那哭喊声又大到刺耳,甚至划破了房门两侧的红对联,仿佛预示了后来爸爸嘴角右下侧那条流着鲜血的伤疤迟早会到来。对于重男轻女我不理解,对于男女之分也不太明白,以至于我四岁左右开始站着撒尿,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被称之为男孩,可这样对大人们来说我的性别并没有改变,我开始怀疑,可以证明我是男孩身份的东西被谁拿走了,记忆最深刻的片段是,太奶奶讲述我出生后的各种细节,很瘦很小脑袋像茶杯一样大小,我像是饿急了的小奶狗,嘴巴不停地吃,可吃进去的奶粉却不能转化为粪便离开我的身体,整整七天只进不出,肚子越来越大,大到透明,透明到假如我偷吃了家里的某种食物,只要看看我的肚子,就可以轻松破案,后来被带去医院,画面是父亲骑着全村跑的最快的摩托车,二姑姑胳膊上挎着借来的手提篮,坐在父亲的后面,而我则躺在那手提篮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很复杂,有人庆幸我还活着,有人庆幸我已病入膏肓,有人担心看医生花钱,有人担心我会活着回来,或许唯一庆幸我还活着的就是出生之前已为我找好的养父母。正如他们所愿,我被诊断为先天性胃口狭窄,孩子太小没有办法手术,看造化,医生替他们给我判了死刑。这将死之人该如何安放,我坚信父亲的心里很复杂,,父亲骑上摩托车带着二姑姑,二姑姑挎着手提篮,这个时候我还该不该在篮子里,或许从医生宣判的那一刻开始,父亲已做好了决定,又或许在他带着我出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不管检查结果怎样,不管正月是否寒冷刺骨。我都应该躺在白浪河边上,。是人性,父爱,还是怕日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讨论我是如何死去的,我想,是父亲带走了手提篮,良知带走了我。这是我听到大人们讲的其中一个版本,尽管版本不同,但大人们的每一次讲述,都如同我亲眼所见。 母亲这个词在大人的中讲述总是很少听到,我想象成她是,唯一一个舍不得我的人,可后来的相处让我明白她也可能是那个,最希望我躺在白浪河边的人。父母的家住在村子的最南边,爷爷的家住在村子的最北边,仇恨使他们互相称呼彼此为南边和北边,我就住在北边,爷爷家里有四间房,一个大院子,我跟太奶奶住在最西面的房间里,爷爷,姑姑们分别住在从西面数第二间房和第四间房里,他们中间隔的这间房子,是用来做饭吃饭的。我跟着母亲最恨的人一起生活,同样爷爷姑姑们也把母亲看作是仇敌,不知道为什么南边和北边见面时总是吵架。院子的西南角是厕所,厕所的北边是一个牛棚,里面住着一头老黄牛,印象中它很少睡觉,老黄牛的眼睛又大又圆,非常漂亮,可是我每次看它时它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眼泪,或者是眼泪正在往下流,不管眼泪在不在它的眼睛里,它的眼神都一样,尾巴也一样在它的身体上左扫一下右扫一下,以便赶走那些喜欢落在它身体上的苍蝇。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南面的人来了,我扭头看向院里的门口,一个魁梧的女人站在我眼前,她短短的头发,手里拿着插稻草用的大叉子,她仿佛堵住了整个门口,愤怒侵蚀到家里的每个角落,不知是谁抱起了我,把我放到姑姑屋里的床上,并叮嘱我坐着不要动,不要出去,通过窗户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但不知道是我太过害怕没敢看,还是我看到了又忘了,那天外面发生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听到房门被打开了,听脚步的声音是冲我待的这间房来了,那脚步声不是我熟悉的人的,我非常紧张,不敢动,不敢抬头,开门的动作太大,煽动着凤吹散了我的头发,通过头发之间的空隙,我模糊的看到那个高大的女人在找东西,她拿起的每一件东西又被重重的放下,好像都不是她要找的东西,她每放一次我的心就跟着啾一次,很庆幸头发挡住了我的脸,她看不到我,也找不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是一尊头像,那头像非常的白,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事实上太奶奶,爷爷,姑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就算我手里抱着那尊头像,母亲从我手里拿走,还是一样不会看到我,姑姑们开始不停地来问我,母亲有没有抱我,有没有跟我说话,有没有说要带我走,我不明白姑姑们为什么这样问我,话问多了我也开始怀疑,是母亲说了什么我忘记了吗,还是太紧张她说了什么我没听到,事实是我比房间里的空气还要透明,她见过我出生时的样子,又何时见过我长大的样子,对于她来说,我早已是那个村子北面的人。 很奇怪,七岁以前的日子特别快乐,生活在我喜欢的村子北边,习惯了坐在太奶奶的怀里,等着穿她缝补好的衣服,我的头发上永远有太奶奶的口水,身上也有一股姑姑们说的老年味,有时候爷爷和姑姑们会讨厌老年味。不知怎么我和太奶奶经常会做错事情,有时候是太奶奶,有时候是我,但最后接受惩罚的总是太奶奶,爷爷房间的窗户外面安着一个狗窝,里面的小狗经常换,爷爷打太奶奶那次我不记得狗窝里有没有小狗,我只听见自己疯狂的叫,别打了,别打了,可爷爷就像是被愤怒掩盖了耳朵,什么都听不到,手也没有停下来,太奶奶蜷缩在地上,地上的泥土沾满了她的衣服,她看着我,她的眼神并不痛苦,也不是求救的眼神,那是置身事外,仿佛挨打的并不是她自己一样,我试图去拉爷爷,但我承认我没有用我全部的力气,姑姑则在一旁喊着用力打用力打,不知何时我也加入了爷爷和姑姑的声音中去,在心中呐喊着用力打用力打,后来我躲到了房间里。我和太奶奶负责给家里人做饭,但我们的房间里没有钟表,太奶奶总是通过太阳升起的位置来断定做饭的时间,我在等,等太阳升到做饭的位置,等是谁来做饭,,太奶奶房间的门被慢吞吞的推开,她的腰弯的更厉害了,她的两只手扶着门框,拼劲全力用一只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又跟上,一瘸一拐的经过爷爷的窗前,太奶奶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可能去了院子外面墙边的角落里,也可能去做饭了,很快这件事情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内疚跟了我很久很久。记忆中我和太奶奶在院子门前玩,一位老奶奶带着一个满脸涂着紫药水的女孩向我们走了过来,对是我打的那个女孩,我记不清楚为什么要打她,当太奶奶满怀愧疚的要跟她们道歉时,我拿起了地上的石头冲老奶奶和小女孩扔了过去,老奶奶抱起小女孩头也没回的走了。那个时候大多数孩子都是跟着自己的爷爷奶奶生活,所以我认为其他孩子们和我一样,学走路的时候太奶奶教,学说话时太奶奶教,不同的是,可能我学会的第一个称呼是奶奶,他们学会的是父亲或者母亲。我不知道一个家庭的结构是什么,也不知道南边的那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他们每次吵架后,在爷爷和姑姑的讨论中,总会提到我,有人明确告诉过我,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要跟着他们生活,因为我是女孩,南边和北边总是不和,事情听多了,我开始相信大人们说的话,导致我一度怀疑自己的性别,我想推翻因为我是女孩,而引起的南边和北边的战争,我开始学习男孩的一些行为,比如站着撒尿,光着屁股,假装自己很有力气,但我的行为并没有缓解两边的矛盾,到底是谁,偷走了能证明我是男孩的东西。到了夜晚太奶奶要去厕所,我不敢一个人在房间里等她,黑暗中,我拉着她的衣角跌跌撞撞的跟到厕所门口,拉着厕所门的门环,等着太奶奶出来,那时的灯泡很贵,电费很贵,院子很黑,我一个人站在厕所门外面,我害怕的使劲拉紧门环,身体紧紧的贴到厕所门上,这个夜晚给我留下了很大的阴影,我一直认为,可以证明我是男孩的东西,就是在这一个漆黑的夜晚,被拿走了。太奶奶说天黑就要睡觉,如果不睡觉,人就会变成一只毛毛虫被踩死,我很听话,每天晚上天一黑,我就躲进被窝睡觉,催眠曲是太奶奶讲的故事,和远处的大马路上,汽车的嗡嗡声,和按喇叭的声音,可能就在我丢失男孩特征的这天,我失眠了,我想象着自己会变成一只毛毛虫,小小的毛毛虫掉进了太奶奶给我做的棉裤腿里,最后被踩死,其实以后的日子里我有很多次,想着自己可以像毛毛虫一样被踩死,或者是一直留在白浪河边。
我的三位姑姑有时候会喜欢我,有时候会讨厌我,我想这取决于南边和北边的和谐程度。大姑姑已经出嫁,二姑姑和小姑姑则整天窃窃私语,,我喜欢靠在墙边听她们说话,听她们说那些我根本听不懂也记不住的事情,姑姑们的房间我很少进去,对我来说靠在墙边听她们说话,这已经是离她们最近的距离了,她们白天上班,,有时候我会偷偷溜进她们的房间,看一看她们房间里的桌子上,都摆了些什么东西,比如我从没见过的一个瓶子,是菱形红色的瓶子,里面装满了的液体,我看不出瓶子是红色的,还是液体是红色的,我想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小姑姑用它来洗头发,我才知道,原来液体是红色的,可洗着洗着涂到头发上的红色液体又变成了白色,但不管是什么颜色,我都不知道它叫什么,我从来不敢问,我怕像姑姑屋里桌子上的红糖一样,每次红糖快没有了,姑姑们就会认为是我偷吃了,有时候肚子疼,爷爷会给我冲红糖水喝,后来只要我说肚子疼,姑姑们则认为,我只是想喝红糖水了。姑姑房间里最吸引我的是一面圆镜,记得一天晚上我自己在马路上玩,不小心被一辆自行车撞到了,确切的说是我跑着冲向了自行车的后座,刚好磕到了眼皮那个位置,那时候是几岁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想细算的话,只要弄清楚自行车后座有多高,大概就能推算出我的身高和年龄。眼睛上的纱布被打开那天,我被姑姑们叫进了她们的房间,她们想看看我的眼皮会不会留下疤痕,姑姑小心翼翼的给我打开纱布,看伤口恢复的很好,让我自己照镜子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我惊呆了,镜子里面折射出,它能照到的所有的东西,里面包括我,一个短发女孩,和别人一样我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两个耳朵,原来我和别人一样,该有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少,其实那天我并没有看清楚眼皮上的疤痕,只是心里一直在想,我的脸跟别人一样,为什么南边人会讨厌我呢,还有为什么我会到镜子里去,为什么姑姑们的衣服也到镜子里去了呢。姑姑们白天去上班后,我就找机会偷偷溜进她们的房间,每次进去都会跪在凳子上照镜子,有时候看的是镜子里这个人的模样,有时候看的是模样背后另一个人的生活,我总是能分清楚,镜子里这个人,和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我既可以做当局者,也可以做旁观者。九十年代初我们的通讯方式是找人带话,太奶奶称它们为,捎信,比如姑姑的外婆家有什么事情需要告知她们,两家又离的很远,就会找人捎信来传达给姑姑们。大姑姑总是很少见,但大姑姑的每次出现,大人们总能预料到,就像是有人提前捎信儿来一样,印象中每次大姑姑都会对我说很多话,但我都不记得了,大姑姑说要带我和她的儿子去照相,我不知道照相是什么,但太奶奶好像很明白,她赶紧拿起我们两个每天梳头发用的木梳,开始给我梳头发,她非常自然的往自己的手掌吐上口水,又均匀涂到我的头发上,梳子的一头轻轻的顺着我的脑袋中间往下滑,分出一条笔直的线,在我的两只耳朵上方,分别扎了两个小辫,太奶奶让我面对着她,看着我细细的端详,可能觉得我的小辫需要点装饰,于是从二姑姑刚买的自行车篮子上,拆了一段类似丝带的粉色长条,仔细的折来折去,折成了两个粉色的蝴蝶结扎到到了我的头发上。我和表弟站在一个圆的水池边上,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大姑姑买的糖葫芦,我们怎么去的照相馆,怎么照的像我都不记得了,最后大姑姑拿走了我手里的糖葫芦,递到了表弟手里,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糖葫芦,我想长大后的表弟,也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吃过糖葫芦。不管是他吃过了糖葫芦,还是我没有吃过,我们两个人的一生都被童年所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