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不久前，何琴所在的小区，忽然来了一辆警车和很多的警察。小区的楼前楼后，也站满了围观的人。大家议论纷纷，说是小区里出了杀人案，一个男人死了。

这个男人说起来，谁都认识。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搭理人。跟左邻右居住在一块儿那么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却见谁都不说话。大家都听见过他骂大街，但是没人和他一般见识。爱发怒的他，永远只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和别人争执，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主人不在，就对着别人的汽车骂。

他已经是好几十岁的人了。不过依然不可理喻。听说年龄和岁月会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让他由暴躁变得柔和宁静，但这种情况只限于单纯脾气爆，但内在却很善良的人。而他没有转变，可能就是由于底子太差了。

本来他有一个孝顺的儿子，儿子也结婚了。但他有个毛病，特别喜欢对儿子的家事指手画脚，连儿媳的感受都不顾。最后没办法，小两口在妈妈的支持下，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媳妇家所在的那个城市，开始了远离父权干涉的新生活。

他这个人，活了一辈子都是节俭的。毕竟没有发财，其实，这和发不发财并不必然有关系。他的价值观和消费观，跟年轻人相差甚远，跟正常人也可能差着一截。儿媳买东西讲究高品质，价格就贵一些，这很正常。年轻人信奉一分钱一分货，他可不行。从卫生纸到菜刀，再从家电到家具，他都贪便宜。其实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够了，何必去介入和限制年轻人呢，他偏不！

儿子的婚房和他在紧邻的两个小区，很近，走路才十分钟。尤其方便的是，小区边上，还有一家特别爱搞促销的超市。和其他悠闲起来的退休者一样，他没事就往超市跑。这和他从前连钱兜里都不装的时候比，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他的老婆给过他这样的忠告：退休后，你若像从前那样，还做甩手掌柜，我是不会给你做免费保姆的。这些年，你什么都没管过，油瓶子倒了你都不扶，我病得住院，你就跟没事人一样，不要说陪我，连来医院看看都拒绝。也好，我早就感觉不到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你钱挣的不多，可大爷脾气和发牢骚可是顶了天。我受够了，是时候了，你愿意离婚也可以，不离，你就放规矩点。至于儿子，你付出多少都是应该的，我也同等付出了，别拿这个耍脾气！

正像张楚歌中唱的：“他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衰老，已不是对手……” 放在以前听了这话，他立刻就会暴跳如雷了，但是今天情况变了，他有点心虚，才没有反对。

于是，他也成了超市里的常客，会去抢特价促销的几毛钱一斤的白薯，和一斤便宜了几分钱的鸡蛋。超市是为了吸引人。白薯每天只特价一箱，卖完为止，鸡蛋也是如此。

超市在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开门，门刚打开，早已等候多时的人流，便如潮水般涌入，直奔鸡蛋摊儿和白薯摊飞跑而去，有时还会挤做一团。那场面很像短跑比赛，更像极了不顾一切的逃难者。当大家为省一点点钱，都可以激动和兴奋不已的时候，恐怕竞争和乐趣的成分，已经超越了省钱本身。

他也曾经如此疯狂过。那些人，一个个都跑得特别快。既然这样，又怎么好意思在公交车上，总惦记着让别人给自己让座呢？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他呢，这些年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所以那些极低价格的，多半买不着，有时候是空欢喜一场。他不甘心呀，就琢磨着怎样想办法来弥补。甭说，办法还真让他想出来了。那就是每天去超市，每天都去，只买特价促销的商品，超市里可是一年365天，都变着花样促销的。促销价格比原价能省出不少钱呢。比如卫生纸促销，他就买几十提溜卫生纸，食用油促销，他就一下子买它八九桶油，大米促销，就一下子买两三百斤……

一句话，什么便宜买什么，还要多多地买，这样综合着算，能省出不少钱。具体地说，每个月都能省出五百块，一年下来，可就是五六千呢。但儿子儿媳不但不感激，还很反感。因为他们买东西更看重品牌与质量，而不是价格，保质期也是必须考虑的。

儿子儿媳离开后，他的毛病也没有改，还是勤奋地往超市跑，看到了促销品，依然不肯错过，忍不住往家里买。老婆生气，可劝他也不听。

等孙子出生后，做奶奶的就去了外地，帮忙带孙子，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本来就不爱看书的他，还没有什么嗜好，就感觉一个人孤单单地挺无聊。于是，超市就更是他的寄托了，而且不光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一来二去，他与超市里那些工作人员都混熟了，他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超市里的推销员和理货员，卖肉的和买菜的，慢慢与他成了熟人。其中有一个卖酒的促销员，跟他关系最密切。他讲的不怎么可笑的笑话，促销员也由衷地捂着嘴笑，明显是为了与他套近乎。

妻子长期不在家，他寂寞难耐，这不是他的错。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婆，照顾着孙子和产妇又有多么累，如果他想到了，也许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本来在家不喝酒的他，最近买了不少那个女人推荐的酒，他打算过年用来招待亲朋或者让孩子拜年的时候带着送人。他甚至鬼使神差，请那个叫说话俏皮的三四十岁的女人，来到了自己家里。他想饺子吃了，速冻的饺子却又让人吃了恶心。那个女人得知后，主动提出，来他家里为他包饺子，还可以多包一些，冻在冰箱里，以后拿出来着吃就省事多了。他感激得无可无不可的，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丝暧昧。一向小气的他，也学会了买点零头碎脑的东西，来讨好这个年轻女人。他是有一点喜欢她，不过还没有超越喜欢钱。

不过，这一点他可小看了这个女人。女人也发现，要从他身上揩油很难很难，于是就悄悄告诉自己的男友，从这个老头身上敲一笔钱，之后两个人离开这个城市。她的男友可不是一般人，是个进过局子、又有前科的男人，心狠手辣。

当他伙同那个女人潜入老头家里，逼着老头把银行卡拿出来，并且把密码说出来，遭到了强烈的反抗。反抗带来了暴力。然后，他急性晕厥过去了。歹徒以为他死了，为了解气又往他脖子上割了一刀。这回，他是真的死了。

小区监控帮忙查到了凶手，女人都交代了。她是离婚后，认识了这个蹲过监狱的男人，她认为心狠手辣的男友，很有阳刚气，慢慢也成了帮凶和同伙。

他的葬礼是在殡仪馆办的，就是一个最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只有很少的人参加了。老婆和儿子都感觉太意外，难以接受。从此，两百米外的超市少了一个忠诚的拥趸，其他的一切则照常，没有什么变化，排队的人流没有因为他不来而有所缓解。

他的老婆，本打算离婚的，现在也没那个必要了。何琴认识她，每次都打招呼，看不出她还有什么悲伤，有的话也要放一放吧，毕竟生活还要继续。看得出的是，他们之间一定没有多深的感情，丈夫离去，剩她孤单一个人，她也自然而然接受了。

甚至，她的脸上，居然有了以前男人还在的时候，从未曾有过的阳光。

“这好奇怪呀！”何琴边走边想。“他真是太令人乏味了，以至于死后居然什么都没留下，包括一点点念想，也倏忽而逝……”

她有一点理解老同学文箫离婚多年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婚了。如果再婚，遇到的也是这样乏味、无聊以及爱跟你斤斤计较的男人，那还不如一个人自在呢。是不是对中年女人而言，自在无价啊？！

是的，自在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