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将西岭雪山的轮廓洇成黛青色的剪影。我站在民宿的木格窗前,看檐角滴落的雨线把石板路织成发亮的蛛网——这是阔别四十八年的故乡,此刻正用一场绵密的夜雨,为迟归的游子接风洗尘。空气中浮动着冷杉与湿土的气息,恍惚间,我竟像曾写的那首《入梦西岭》诗里的那只倦鸟,终于在风雨飘摇的暮年,跌回了最初的巢穴…
雨丝斜斜划过玻璃,将远处两河口的方向织成一片朦胧的烟岚。五十年前的夏夜,也是这样的雨声,伴我在木板床上辗转。那时父亲总说,两河口的涛声是山的心跳,而我总把它听成母亲纳鞋底时,针脚穿过粗布的沙沙声。此刻推开窗,草虫的轻吟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漫上来,与越来越清晰的水声绞在一起,忽然就撞碎了时光的屏障——那哗哗的激流声,分明是童年沉在河底的石子,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得发亮,每一声都敲在记忆的薄冰上,咔嚓作响。
“林娃子,莫要贪凉!”仿佛有熟悉的呼唤从雨幕中飘来,带着蜀地特有的软糯尾音。我猛地望向窗外,只有灯笼的光晕在雨里荡开橘色的涟漪,把廊下的竹椅照得发亮。小时候总在这样的雨夜,缩在母亲怀里听她讲雪山的传说,她鬓角的湿气混着皂角香,让两河口的涛声都成了温柔的背景音。如今河水依旧奔涌,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把我裹在蓝布衫里的人了——原来有些声音,是刻在骨血里的年轮,哪怕隔着半个世纪的风雨,也能在某个瞬间突然清晰如昨。
此刻站在雨雾弥漫的河口,听水声与雨声在山谷间碰撞出空濛的回响。忽然明白,故乡从不是地图上一个固定的坐标,而是藏在血脉里的密码——当两河口的涛声再次漫过耳畔,那些被岁月风干的记忆便会在雨水中重新舒展,像老屋瓦当间冒出的青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绿了整个时光。这夜雨里的西岭啊,既是游子归来的驿站,也是灵魂永远的渡口,任世界如何变迁,总有一川流水,在心底日夜不息地,呼唤着最初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