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发生在东华帝君羽化入混沌后的第十三年。
彼时,紫衣尊神已渐渐习惯了在混沌界的平淡生活,与凤九之间也从久别似新婚过渡到了生前老夫老妻的相处状态。
这处的日子虽无趣了些,但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叫人脑壳胀疼的四海八荒大事,众神仙皆都乐得清静,是以他们在三十六天无妄海中的棺材盖儿都合得挺严实,就算是没能找着尸身无法入无妄海长眠的那几位都没有爬起来诈尸还魂闹脾气。
天后白浅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她倒也不是盼着夜华早点儿断气过来陪她,只是觉着这么大的事情过后,众神皆都相继羽化,就剩了他那么一颗独苗有点儿不可思议。遂又觉着她这个夫君委实命硬,三番五次都能死里逃生,即便是躺进了无妄海,还能没事人一样从冰棺里再爬出来。
望着远处那几对青天白日就旁若无人秀恩爱的,白浅心中酸了一壶。
前些年好歹还有凤九陪着她一起掰手指头,怎么掰着掰着就剩她自己一个人了,也不知道夜华那一把老骨头到底能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但就父神生的另外一个儿子来看,指不定还能再熬上几万年甚至十几万年……思及至此,白浅不禁望天悲鸣,觉着自己大约是生前缺德事干多了,功德积得也不够,这才落到了如此境地。
真是连死都不能死得称心如意,成双成对!
凤九瞧她闷闷不乐便就跑过来劝她,“我死的时候姑父都有白头发了,该也没剩多少时日了才是。”
白浅睨了她一眼,没好气,“你夫君连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不也才刚死!”
嘴角抽了好几抽,凤九道:“东华的银发是天生的……”
“是不是天生也是他自己说的,他年轻的时候在碧海苍灵放养,又没人见过!”
凤九也无心同她争论出个结论来,遂就话锋一转,宽慰道:“姑姑也别着急,是个神仙总也逃不过羽化这一天。姑父是天君,做的功德父神都看在眼里,他老人家定不会舍得把亲儿子关在外头。你们早晚都是要在这里团聚的,何不望着他活得逍遥些!”
“我也不是盼他早些咽气……”白浅嘀咕着,“就是……”
就是什么,即便她不说凤九也能猜到。说到底,也不过便是“思念”二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含着的却是天底下最浓的情义与羁绊。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哪怕是友情,都敌不过时间,逃不开这二字。想到这处,凤九不禁又垂了头。
好想滚滚啊……
这一日,凤九回家时状态欠佳,垂头丧气,精神也不太集中,东华倚靠在软塌上执着佛典看了她好一会儿也没能叫她回过神来。紫衣尊神索性将佛卷往边上一扔,伸手招呼道,
“过来!”
她遂就靠了过去,往他膝头一伏,吐出一口悠长的叹息。
“本帝君听闻今日你与你姑姑混了一日,她整日里唉声叹气盼着夜华倒血霉。”复又瞧了她一眼道,“你这又是在盼着谁的晦气?”
“瞧你说的!”凤九坐直了身子,“谁说我姑姑是盼着姑父早些死!我自己叹口气又招谁惹谁了……”
“你叹气本帝君听着刺耳。”紫衣尊神幽幽接道,“瞧你今日魂不守舍,不如你与我说说,兴许我还能帮你排解一二。”
凤九揉着自己的裙摆,觉着自己心里这点儿事要是说出来,除了给东华添堵外,也实实在在没个法子能解决。既然是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便也就没什么必要同他说了。
于是她道:“不想说。”
东华唔了一声,“不说也罢!”他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本帝君就换个法子替你排解。”
听到这句话再受了他的眼神,凤九一个哆嗦,隐隐觉得腰疼。
这些年,虽然老夫老妻的日子过得清闲,但东华在探索新事物方面依旧非常执着。小到一隅床榻,大到这处幻境以外的整个混沌界,能探索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一方面是没人敢拦他,另一方面是没人能拦得住他。
有时候凤九也会担心,毕竟幻境以外的地方戾气层层,且越往恶界去,便越是浓重,而且他又没个佩剑。可东华每回都平安地回来了,衣衫完好,仪容齐整,就连头发都没有乱,走起路来还是悠哉悠哉,仿似不过是去逛了逛后花园,以至于凤九想去父神那处告个状都抓不到把柄。不过话又说回来,凤九觉着即便自己当真跑去父神那头告自家夫君的状,父神他老人家顶多也就是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打打哈。
上至九重天,下至幽冥司,就算羽化后到了这处混沌之地,也没人能管得了东华紫府少阳君!
复又揉了揉衣角,凤九很明智地选择了妥协。
她委屈巴巴道:“我不过是想滚滚了。”
说着,她喉咙口一紧,眼中竟瞬时蒙上了一层雾气,“两千多年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上喜欢的姑娘……”
紫衣尊神闻言遂就伸手去抓之前扔下的佛卷,心不在焉道:“他才多大!”
凤九眨了眨眼睛,“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他都长成跟你一般高的大小伙了!”
“他是男孩子。”
她即刻反驳,“姑父成婚时也不过五万多岁!”
东华从经卷中抬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理所应当道:“本帝君的儿子,自然不能与个等闲皇子的儿子相提并论。”
凤九的嘴角抽了好几抽,心道若是严格算起来,夜华君可是父神的崽!她这夫君还真是一如既然地踩着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委实是东华帝君本尊,脸皮有够厚实的!
紫衣尊神复又道:“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按照司命的说法,便是儿孙自有儿孙命。你我即已身归混沌,又何必去操这些没用的心。”
“你倒是心宽!”凤九没好气,也没好脸色给他看,“你不过十多年没见着儿子罢了。再过个千百年,日思夜想,见又见不着,保不齐你还不如我呢!”
说着,她悲从中来,连肩膀也一并颓了下来,“姑姑真是可怜!我这才两千多年没见着滚滚罢了,她可是等了足足十五六万年。两厢一比较,我这只能算是无病呻吟了。”
东华抬着眼皮子又看了她几眼,见她这无精打采的颓废样,心中一软,只得好似妥协般轻轻一叹。
“你若是真这么想为曦,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凤九的眼睛瞬间雪亮成两道闪电,直勾勾地朝着身旁之人投去了无限的期许。
“东华,你难道有办法?”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你夫君是什么人!”
太晨宫的帝后娘娘整个身子都从软塌上弹了起来,委实大喜过望到有些神经兮兮。
许是平日里没少着东华帝君的道,大喜过后凤九又不免起了疑心病,“你不会又在诓我吧!如果是真,你怎么不早说!”
东华眉心轻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也就是最近才研究出来的法子。今晚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一想到能见着滚滚,凤九很是迫不及待,连一刻都不想等,更别提让她等到晚上了!
“为何现在不试?何必等到晚上!”
目光缓缓挪回到了经卷上,东华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促狭,“不到晚上怎么托梦?”
“托梦?”
……
这天夜里,即便是个元神都不甘落后的东华帝君亲自作法,将神识探出混沌界伸向了一十三天的衍阳宫。向来自信且自负的紫衣尊神当夜不幸在自己嫡亲儿子的身上吃了个闭门羹。打击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他有点儿懵。凤九思念之心迫切,遂就无视了他脸上莫辨的神色,卯足了劲撒娇撒泼,不依不饶,一副非得见着儿子不可的形容。
术法再次生出,他转而探向了副殿中酣睡的另一位。
是时正是九重天上夜色最浓的时候,福来不出意外地正倒在床榻上睡得横七竖八,鼾声震天,将屋外夜鸣虫的合奏都压制得死死。
他正在做着黄粱美梦。梦里,一位素白色纱衣的妙龄女子倏尔从迷雾中现了真容,站在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福来常年侍奉在为曦神君左右,又因为长相堪称奇特,是以即便是九重天上最卑微的宫娥,看到他都要绕着走。福来虽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却迟迟没能娶到媳妇,甚至鲜少有姑娘会正眼瞧他一瞧。单身久了,即便是遇上头黑毛獠牙的母妖怪,福来都觉得有些好看,忍不住在宰了人家之前多看上几眼。眼下跟前突然站着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天仙,他一双不那么明显的对眼又慢慢悠悠齐齐往鼻梁处靠去。福来看傻了,看得嘴都合不上,眼见着哈喇子就快要流了下来。
“美……美人儿……”
虽然很没出息地被美色迷了眼,但福来还没有被色欲蒙了心。盯着人家姑娘看的同时,他心中一盘算,觉着此事有诈。一般来说,上等妖怪都能化形,若是幻化成个美貌女子,多半心肠歹毒,没安好心!
手摸上了腰间的佩剑,一双对眼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正色道:“这位美人儿,你虽然长得挺好看,但你到底是何方妖孽?自觉报上名来,兴许我还能下手轻些,给你留个品相齐全。”
对面的姑娘站得仪态端庄,浑身上下噌噌冒着仙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妖。只见她端着一副好架子,幽幽向前飘了几步。福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扫去,随后他汗都下来了。
“你……哪儿来的厉鬼!”长剑出鞘,指着她裙摆下的一片虚空,“冤有头债有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想干嘛!”
白衣女子默不作声,只慢慢悠悠地继续往他那处飘去。
福来退了几步,说话都有些哆嗦了,“你别过来,有……有话好说!你姓甚名甚?改明儿我寻我主子找个菩萨超度你,也好助你往生!”
那位“厉鬼”幽幽看了他一眼,这才开了口。
他语气平静道:“你在天宫是有多不招女仙待见,本帝君入你梦境才会幻化成这副模样!”
绝美的容颜配上熟悉的清冷嗓音,听得福来彻底傻了。
“你你你……”他结巴了半天,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心道,你们这群天生丽质的神仙哪里会懂得我们丑八怪的心酸!
东华帝君当下毕竟只是个元神,虽他术法依旧强大,能穿透混沌界壁,却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施展不开,是以不能拖得太久。于是,他直接道出了重点。
“本帝君今日托梦予你,待你睡醒后捎句话给滚滚,叫他明晚子时松一松术法,本帝君有事寻他。”
白色身形随着缥缈仙音一同消散。云烟氤氲中,福来依然愣在原地没能回神。这个梦后来如何,他委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待到午夜梦回,他光着膀子坐在床榻上继续发呆。福来觉得自己方才做的可能是个噩梦,且这梦还挺荒唐。神仙死后元神归于混沌,从此与四海八荒再无任何瓜葛。活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遭遇托梦一说。福来觉得这可能真的只是个梦,又觉得兴许是自己白日里想起了年幼时的遭遇,这才梦到了男主人。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他决定继续睡个回笼觉压压惊。
因着将这个托梦归为噩梦,福来没把这件事情当回事。他平日里日子过得悠闲,也就是跟在为曦神君身后静待差遣。为曦神君不让他跟着的时候,他就在九重天上到处乱窜,总也改不了从前当耗子时的习惯。
一个白日六个时辰,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日月更替,夜幕降临。月黑风高之时,副殿前又传出了一片雄壮的鼾声。
鼾声震天之际,却又戛然而止。
福来今夜又做噩梦了。梦里,还是那个绝美的姑娘用东华帝君的瘆人嗓音在同他说话。说话的具体内容他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那人阴魂不散地威胁说若是入不去为曦神君的梦,那么他这只白毛耗子一辈子都别想好过。福来一阵唏嘘,觉得自己需得去庙里烧烧香,再找个和尚念念经,除一除近来的晦气。
第二日,他便向自己的主子告了假,去了趟凡界。
福来寻了一处相当阔气的寺庙,那处的香火旺盛到遮天蔽日。烟雾缭绕中,他掳了个脑门油光水亮的高僧。半强迫半威逼地让那胖和尚给他念了三天三夜的大悲咒。他是个神仙,自然不晓得请和尚念经需得花银两,也不知道去庙里要给菩萨上一炷香再添些香火钱。待到三日后他头昏脑涨地离开寺庙直入云霄回到仙界后,便被观世音菩萨座下的小童子请去了梵境教化。
听了三日经文还没缓过来的福来只得夹着耗子尾巴跟着去了梵境。
岂料而后在梵境的十多日,他依旧夜夜噩梦缠身。梦中还是同一个人,对他说着同样的话。福来觉得这位厉鬼挺本事,居然在梵境还敢那么放肆,公然撒野!他开始变得神经兮兮,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闻得风吹草动便就进入万分戒备状态,直到离开梵境回到九重天,也没能让他放下警惕。
为曦神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整日里疑神疑鬼的衰败模样,话语间毫无遮掩地流露出了浓浓的嫌弃。
福来本是个挺敦实的小伙儿,奈何被这么折腾了一个月后,也开始印堂发黑,日渐消瘦了下来。
又过了半个月,他实在是受不住了,只得向梦里那个难缠的邪祟妥协,将事情的始末经过同自己的主子为曦神君说了那么一说。
当夜,那位厉鬼大人果真没有再入梦骚扰他。
衍阳宫的寝殿中,银发的神君正坐在床榻上打坐。虽是在自己的寝殿中就寝,可他依旧衣衫完好地坐着,连头发都未散开。白冷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口倾泻在他的银发上,散出了一片朦胧的光晕。他轻依着的羽扇微微颤抖着,似在作着梦。
梦中,他立在太晨宫的佛铃花海前,而那一片紫色簇拥之中的,便是那位与他七八分相似的紫衣尊神。依着九重天上的规矩,为曦神君朝他行礼问安。
“父君!”
为父之人嗯了一声,“近来可好?”
他点了点头,“福来与我说,父君有事寻我。”
“本帝君倒是不曾想到你居然这么容易就信了!”
“父君到底是父君,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况且……”滚滚顿了顿,微微一笑,“听福来说的那些梦中发生的事情,儿臣觉得倒像是父君能干得出来的。”
东华帝君闻言浓眉一挑,觉着自己这个儿子倒是半点都不同他这个当爹的客气。遂就唔了一声,算是认了他的说辞。
为曦神君继续平静道:“父君是缺什么吗?儿臣给你烧!”
“你该知道那些纸做的东西是烧不进混沌中的。”东华帝君面色祥和,说话却带着几分促狭,“没事的时候,少看些凡间的话本子和司命留下来的命簿。”
为曦神君默了一瞬,道:“既然如此,那父君寻儿臣何事?”
“倒也没什么事……”他幽幽道,“不过好不容易才入了你的梦,是也不好白白浪费了。说来,本帝君还真是缺了个物件。”他顿了顿,“你若有法子,便把为父的苍何剑灵送入混沌。”
“这恐怕不太好办,容我想一想。”
“最好快些,身边没有佩剑总也不太方便。”
年轻的神君点了点头,“那……父君还有何事需嘱托?”
话音未落,紫衣尊神脚边的衣摆处忽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盯着他,火红的皮毛在花海中格外显眼。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母妃想你了,遂就领她来瞧瞧你。”
为曦神君闻言又默了半刻,这才微颤着嘴角道:“父君锲而不舍地折腾福来这么久,儿臣以为定是为了要事……”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答得心安理得,“本帝君从混沌中探出神识来,本就是个大事。你母妃念你念得紧,也算是大事。”
为曦神君:“……”
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跟着竖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摇摆,好似是在应和。
东华又道:“你便乖些,让你母妃好好瞧瞧。”
为曦神君一时语塞。
他端详了一番那只狐狸,有些困惑,“母妃为何不幻人形?”
紫衣尊神遂就接了儿子的问,连半点儿面子都没给凤九留,“她术法不精。”
凤九愤恨地嚎了一嗓子,气得一身的狐狸毛都一并立了起来,想要跺脚却奈何她此时连一只脚都没有。
东华遂就低头瞧了她一眼,心安理得道:“怎么,你自己不争气,还不准本帝君说说?”
小狐狸朝着他龇牙咧嘴了一阵,最后索性一扭头,摇着尾巴继续看儿子去了。
年轻的银发神君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脸上还得继续维持着云淡风轻。
他问道:“母妃这是要看儿臣看到何时?”
“自然是要等她瞧够了才能作罢。”
为曦神君:“……”
“她瞧够了便就舒坦了,本帝君也能得个清静。”
秉承着神族以孝为先的传统美德,神族太子为曦神君干站着让自己的亲娘看了一整宿。一直到天边露出了鱼白肚,凤九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儿子身上撕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耷拉着一双大耳朵以及九条尾巴跟着自己的夫君飘走了。
转醒之际,合着清晨微凉的清风,为曦神君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在此之前,他的确心中存疑,觉得事有蹊跷。可待到这一夜过去,疑云已是烟消云散。
能什么事都不做光看他看了一宿,是自己的嫡亲爹娘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