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梦工厂-连载one

这是一部即将出版的小说,它承载了年轻人的梦想、汗水和青春,它不全是为了过往而存在,它指向未来……多看阅读独家首发,敬请期待!


引子


唱一曲歌谣,给远去的村庄
金黄的油菜花又开满了田垅、山冈
潮湿的瓦屋还住着我两鬓如雪的爹娘
唱一曲歌谣,给逝去的时光
人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迁徙的背包在马路边努力辨认方向
唱一曲歌谣,给拥挤的面孔
我无法挽住一道温暖的背影
我只能在深夜写下怀念和热爱的诗行
鸿福路海王星咖啡馆二楼,灯光忽明忽暗。

刘羽、文姗、曾皓、强子、陶山儿几个正聊着,翻着曾皓刚印刷出来的诗集。唐丽娟带着个美女同事来了,大家互相招呼着坐下,吃东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接着,彭德海、木船、老鹰、何卓然、柳荒几个诗友陆续来了。刘羽致辞后,曾皓带头朗诵了一首自己的小诗《歌谣》,掌声之后,节目就随意地开始了,唱歌的唱歌,朗诵的朗诵,欣赏的欣赏。

陶山儿唱的是汪峰的《怒放的生命》,他声音有点沙哑,又带点四川腔,听来别有趣味。唐丽娟唱的是《我是一只小小鸟》,她嗓音不错,唱得也很动情,换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大家唱累了,朗诵累了,又怂恿曾皓唱歌。想到这一回去,还来不来东莞就很难说了,曾皓也不客气,他走到中间,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起来。

曾皓先唱唐朝的《飞翔鸟》。他唱着唱着就进入了角色,一曲唱罢,又唱了由刘羽作词、他作曲的《过客》:

过客
你来到,又离去
我离去,又来到
茫然的是面孔
坚硬的是楼群
城市很大很窄,它容不容得下脚步
梦想很美很瘦,它经不经得起风摧

青春如慢镜头滑落
时光是无言的祭司
昨天的我在这里
今天的你在何处
抓紧或放弃,一样艰难
离开或停留,都是过客

曾皓唱着。刘羽有点意外,曾皓虽比他外向一些,也爱好音乐,但和他一样,若非必要,平时并不怎么喜欢在众人面前表现和张扬,可今天他却发挥得这么好。尤其是后面这首《过客》,那是他们自己创作的作品,写的又是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个群体的遭际,听来格外亲切,直拨情感之弦。果然,大家都热烈鼓起了掌,鼓一阵儿停下来,又鼓一阵儿。曾皓却视若无睹,仍然自顾自弹着,唱着。突然,他坐在了地上,却还是昂首弹着,唱着,然后就垂下头默不作声了。

全场一片安静。

“曾皓……”刘羽叫了他一声。

几个人意识到什么,上前去,轻轻抬起他的头,只见他已泪流满面……



第一章

曾皓第一次南下是1995年的春天,那次是和强子去广州。

那次他们住在搞建筑的马灵官那里。在一个招工点,他们认认真真把表填好,曾皓一摸口袋,钱包没了,钱和证件一并丢失。人太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扒走的,只好回去办了证件再来。

初次来广州,大都市的繁华难免让两人感到新鲜,晚上就出去转了转。马灵官是个憨里憨气又口吃的家伙,忙着上班加班,还没顾上给他们讲在外要注意哪几条,他们以为只要提防烂崽就行了,没想到还有另一种危险。两人撞上了治安队,被问要身份证和暂住证,曾皓一样证件都没有,强子没有暂住证,两个人都被逮了去。强子还想同他们讲理,曾皓反应快,碰了碰强子,什么都别说,等马灵官拿钱来赎就是了。果然,有一个顶了两句,就被踢了几脚。而有一个,摊上一件小概率的倒霉事,一只蚊子撞进鼻孔,在鼻腔扑腾了几下,痒酥酥的,就在他喷嚏还没打出来时,进了咽喉,也可能是气管,他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忍不住地咳,并做出急于让蚊子出来却又无济于事的无奈且滑稽的动作。看守的人感到奇怪,就走了进来。他忙解释是有只蚊子呛进了喉咙,才免了皮肉之苦。

幸亏马灵官的BP机接到了留言,满头大汗赶来了,再晚一点儿他们就要被送进清远收容所了。

“我我我忘忘了同你你们们讲,不不不要要出出去。”马灵官说。

两人哭笑不得。

曾皓回了家,因为被抓一事,情绪很差。他搞不明白,又没规定不准湖南人去广州,为什么来了广州没有为非作歹,却要被抓起来?“蹲下,别动!”被喝令抽去皮带,抱着头蹲在脏兮兮的墙脚,闻着随地流淌的屎尿吃烂菜叶的记忆,注定将伴随他一生。他心有余悸,办了证也没有马上出来。

只读到初中的强子有自知之明,找了半个月没找到工作,就随马灵官搞建筑了。

要说强子,他出来除了打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寻找他姐姐。他姐姐燕子三年前出来打工,到广州后只与家里联系了两次,就杳无音信了。他家就两姐弟,如今不见了一个,父母常常以泪洗面,到处托人打听、寻找,却没有任何可靠的消息。

**

曾皓在家待了半年多,到底按捺不住,又动了身。这次是去深圳宝安投奔一个同学。同学工作的厂子进不了,只能为他提供食宿。那时长三角还没怎么开发,“要发财,下广东”,财富的神话疯传,梦想的号角劲吹,为贫穷所困的人们都往广东涌,珠三角的大街上和工业区到处是盲流,一个学历不高、没有实用专长的男工要想进厂,不是一般的难。同学有个老乡也住在那里,是卖了家里一头肥猪,打算用那笔钱作生活费安心找几个月工作的。曾皓和那个叫滕小东的老乡,有时一起出去找,有时分头行动。曾皓这回小心了,到了晚上就待在出租房里不出去,口袋里还随时揣着本蓝封皮采访证,那是他投过几次稿的一家杂志社发的,交了30元钱,他想,有时说不定用得着,就带了出来。

眼看一个月就快过去了,两人还没找到工作。这天在观澜街边看到一家照明电器厂在招工。两人去应聘,一问一答下来,居然被录用了。但招聘的说本地工厂人员已满,要去惠州分厂上班。惠州就惠州,只要有班上就行。两人照吩咐第二天按时到工厂集合,一辆中型面包车拉着满满一车人去了惠州。也不知到了惠州哪里,车左拐右拐驶入郊区,在两边长满杂草的土路上一颠一簸,最后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下,下去一个人与看门的嘀咕了几句,铁门打开,车就开了进去。

他奶奶的,这哪是什么工厂,分明是一座工地。大家这才知道上当了。但铁门咣当关上,一条大狼狗吊着红舌头,呼哧呼哧,几个彪形大汉立马围在了身边,要走,已不可能。

曾皓不算单薄,但没干过多少体力活,至少短期内不是做建筑活儿的料,要做也不能在这黑工地耗着命白做。试图脱身的想法初告失败后,他换了一种表现,一点也不抵触,反而很配合。有天看到那个留四六分、戴平光镜的人在写招聘启事,字歪七扭八,就说:

“我来吧。”

“平光镜”看了看他,把大头笔递给他。

曾皓拿起笔,先在一张废纸上试了试,然后就开始在红纸上写启事。一张启事写好,曾皓提着上端放正了给“平光镜”看。“平光镜”很满意,让他继续写,不用去上工了。

“平光镜”这家伙有狐臭,曾皓巴望着他滚远点,他却总是往曾皓面前凑,看他怎样运笔。曾皓已经在心里一脚把他踹飞了数丈。这时又来了一个家伙,站一边看他写。这两天吃的稀饭烂菜里也不知有什么,屁多,曾皓就小心翼翼放了个闷屁,然后抿嘴皱眉,装出被熏状。两个家伙对望望,都以为是对方干的,哈哈笑着走开了。

这天,“平光镜”让曾皓换了身干净衣服,和他出去贴启事、招工人。在靠近东莞一个叫鱼洲的地方,曾皓趁“平光镜”他们不注意,撒腿就跑,转了几条巷子,打摩的去派出所,掏出那个蓝封皮采访证捏在手上,报了案。工地上的人这才被解救出来。

曾皓和滕小东站在大街上,像孤儿一般,不知何去何从。曾皓还算好,滕小东头上被钢管撞的那个包还青着,鞋子的鞋帮鞋底也快分家了,像个落魄的丐帮子弟。他们不敢在当地久留,凭感觉辨别着方向仓皇逃离。

他们既不想回宝安,也不想回湖南,但又实在没了锐气和信心。翻遍口袋,几乎仅剩车费钱了,再耗下去,麻烦就大了。两人一商议,还是决定打道回府。

两人为占到了车厢连接处的一个容身之处而惊喜,几张报纸一摊,就安逸了。然后,两双眼睛眨巴眨巴着,像两条受伤的狗蜷在角落里舔伤。那火车越是想它快点它就越是慢吞吞的,逢车必让,就像是所有火车中最窝囊的一个老实人。一路上,曾皓止不住地想,妈的,再也不出来了,有在外面这样不管死活的干劲,在家里不论做啥,没有用不完的钱也有吃不完的粮。回去搞养殖吧,我就不信发不了家,致不了富。

但真回到家里,曾皓的心境又不一样了。一时万念俱灰,不知以后的路怎么走。不一会儿劲头忽然又上来了,他越想越不甘心,那么多人都在广东扎下来了,难道就他曾皓不行?每当有人笑他下广东就像串门走亲戚,他表面也回以一笑,心里却是极大的苦涩、悲凉和耻辱。

**

曾皓第三次南下是1998年的夏天。

本来他先年就要去,因为香港回归,谣传要打仗,而广东正首当其冲,父母怎么也不让他出门。曾皓心想,真打仗倒好了,我扛枪去。又苦笑,这年头,打仗也轮不到他扛枪,命运就是要变着法子和他玩。

一拖拖到第二年夏天,曾皓才得以动身。

又到了广州火车站。正是最酷热的时候,曾皓的感慨还来不及生发,南方的喧嚣和燥热就一下子把他包围了。家乡6月的日头也毒得很,但无边的山峰和密林是天然的散热器,这里的日头似乎比家乡的要火辣十倍,建筑物和水泥地面也成了烘烤器。他不由眯了眯眼睛,从包里取出那瓶王力宏代言的娃哈哈矿泉水,喝干最后两口。水是温的,不解渴。他捏扁空瓶,看到附近有个垃圾桶,正要走过去,一个提蛇皮口袋的老头快步走过来,手一伸。他把瓶子给了老头,老头满意地把瓶子往袋里一放,转往别处。

在广场边的一个小卖店,他花三元钱买了瓶水,正要付钱,穿着件花T恤酷似菜花蛇的店主指着一排切好的西瓜笑眯眯地问,很好吃的,要不要?鲜红的西瓜的确惹人馋,曾皓也不想拂人意,就问多少钱一块,“菜花蛇”说两元。曾皓选了一块,递给“菜花蛇”十元钱,等着找钱。“菜花蛇”却说不够,还要一元。曾皓懵了,说:

“水三元,西瓜两元,不是五元吗?”

“你拿的是四块西瓜,不是一块,你好好看看!”

“菜花蛇”就像哄骗小孩的日本皇军,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曾皓看西瓜,还是一块。再细看,并用手轻轻拗了拗,原来西瓜上面切了三刀,但只切瓜瓤,没切瓜皮,而且刀片很薄,切得很轻,并不明显。

“我不要了。”曾皓说。

“买了还能不要?拿钱来,你给不给!”“菜花蛇”恶狠狠地说。

曾皓一肚子火。这时他多么希望看到虎佬啊。虎佬是他同村的玩伴,比他大一岁,他高中毕业后还和虎佬玩过一段时间,不久后虎佬就来了广州,一个那么豪爽重义的人,选择了不进厂、不做工,与几个人专门在外面混,听说已经被抓过几次,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行踪。

虎佬不可能在这一刻出现,他曾皓孤单一人,这是铁的事实。他只有忍,他掏了一块钱,扔过去。然后拿着西瓜和矿泉水,走到一处垃圾桶,嘭咚丢了进去。

他已不是初次出门了,但外面的陷阱真是防不胜防,冷不丁就冒出来。他不敢再买东西,忍着口渴,到对面的流花车站,坐车去了从化。强子和马灵官当时已在从化。

到了工地上,曾皓睡了一觉。晚上,强子和马灵官带曾皓去饭馆吃了顿饭,说了些村里的事,又说了些外面的事。强子那时和一个江西妹住在一起,曾皓就和马灵官住。那个工棚除了马灵官,还有两个人,都是同县的老乡,一说也就熟了。这些已黑得像非洲佬的家伙,三句话有两句离不了日字,B字,说几句又对曾皓嘿嘿笑。

“曾曾曾皓皓你,将将就一一下。”马灵官还是像上次那样说。

工地在城郊的一大片荒地里,靠近一个小坡,坡上是茂盛的荔枝林。工棚里照例充斥着汗臭和劣质烟的混合味。不过曾皓已经能适应了,这比黑工地总要好无数倍。灯一关,那三个家伙很快就打雷一样扯起了鼾声。曾皓很疲惫,却睡不着。身上一会儿这里痛、痒,一会儿那里痛、痒,这才想起忘了买蚊香。

在从化找了三个星期的工作,还是没能进厂。

都说东莞工厂多。曾皓的堂妹莲花已经在东莞进厂。虽然她所在的工厂进不了,但既然工厂多,机会就多。

曾皓收拾了行李准备去东莞。原打算抽时间去看看杨朔在《荔枝蜜》里写到的温泉和荔枝,结果一点兴致都没了。

临行,强子掏了一百元递给曾皓,说:

“曾皓,这一百元你拿着找工作时买吃的。另外帮我留意一下,如果有我姐的消息,就及时告诉我。”

都是一起玩泥巴的哥儿们,曾皓也不推辞,接过钱,说:

“唉,也不知你姐到底在哪里。”

疲惫的曾皓在车上打了个盹儿,坐过了头,车到宝安后又坐回来,折腾到东莞汽车总站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夜幕下亮起了灯火。

当年东莞汽车总站还在东莞环形天桥旁边,也就是智通人才市场的斜对面。另一边还有一个汽车站,而往八达路方向走500米左右,还有一个汽车站。天桥附近的人流如过江之鲫,似蚂蚁搬家,而又较之都要嘈杂、混乱、动荡、不安。多年后,曾皓看到表哥那首《在东莞天桥上》时,回想起昔日情景,不由感慨万千,鼻子一酸。一座风吹雨打慢慢老化的天桥,目睹了多少打工者漂泊的梦想和悲欢。谁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是苦是甜,甚至是生是死。

下车后,他在出站口的路边找去东坑的车。一辆车满了,开了过去,又一辆满了,开了过去。他看到一辆写着“东坑”的车,心里一喜。莲花告诉他坐到东坑车站,等她下晚班。

一个壮实的女人捂着包站在车门口大声喊客。

曾皓问:“请问这车到不到东坑车站啊?”

“到到到,快点快点!”女人往车上不停甩手。

曾皓上车,挤过壮实女人,找座位坐下,买票,说要6元,他递了张50元,拿回车票和找零,往口袋一塞,“喂!到站了请叫一声,好吗?”

车尾喷出一股黑烟,呜呜轰轰地开走了。

坐了大概个把小时的样子,卖票的像赶鸭子似的喊:

“东坑的下车,快下车!”

曾皓背着包夹在几个人中间跌跌撞撞下了车。

四面一看,却不知是在哪里,也没见到车站。

“妈的,被骗了!”一个说。

有人去旁边店上打听。

“卖猪仔啦!”老板冷冷地说。

再问,这只是东坑路口,离车站还远。

几个人也不知是怎么散去的,只剩下一个人和曾皓还时不时地往车来的方向张望,却没见到有车往这边的路口拐。

“老乡,一起打个摩托吧。”那个看起来比他大一些的说。

他有些犹豫,怕遇到坏人。但天色已晚,越等下去越危险,再看那人,还算朴实,就答应了。

下了摩托,两人各付了5块。莲花还没下班。在等莲花的时间里,曾皓把坐大巴找的钱清了一遍,发现少找了10元。那时一个快餐才三块,三个快餐还不止呢,当时怎么不点一下?看来每个环节都忽视不得。

莲花下晚班后把曾皓带到车站对面一栋出租屋的二楼。曾皓一看,是两室一厅,收拾得很整洁,客厅的墙上还贴了一些励志图画和标语。房里有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的腿上裹粽子一样缠满绷带,站不起来,是过马路时被摩托撞了,肇事者跑了,医药费都要不到。男孩儿在照顾她。莲花说,这是她姨表哥他们上课的地方,要周末才来集中,就住这儿吧。又把他介绍给那两个同县老乡,就回厂里去了。男孩儿和女孩儿还算热情,和曾皓说这说那,尤其是那个女孩儿,很招人喜欢,她看上去年龄不大,不知有20岁没,叫吴英。曾皓问她腿痛吗?吴英仰起圆圆的脸说,已经不怎么痛了,只是偶尔像有蚂蚁在里面,痒痒的,咬一口,又咬一口。

曾皓后来才想起来,莲花说的上课,不就是传销吗?不过还只是上上课什么的,没有强迫写信打电话拉人头,要家里寄钱来做生意那一套。

接下来的几天,曾皓靠步行走遍了东坑,直至周边的横沥、寮步、大朗。东莞的工厂的确多,但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一家厂招工,也不管招几个,门口必排成长龙,焦灼渴盼的眼里仿佛要迸出火星来了,常常奔走一天却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头三天曾皓好不容易面试了四家,却无一家答复。第四天曾皓去了智通人才市场。里面人山人海,曾皓捏着一把填好的除了有文艺特长和能吃苦耐劳之外毫无优势的表格,拼命往里挤,挤到一个摊前,递上表格,招工的瞄一眼,问两句,说不合适,曾皓就像一条鱼刺溜一声,又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挤,只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衣服透湿,没了一点信心,于是撤了出来。那一刻,曾皓感到自己特别渺小,就像波涛上漂浮的一小片废弃物。

又找了两天,仍然没有一处打电话来通知。曾皓想,还是自己主动些,就去楼下小店打电话,问一家公司。这是家小公司。那家公司收了他10元考试费,至少也得问个结果。接电话的小姐声音很甜美,查了一下说,你没考上呢,不过我们还有其他工种,不知你有兴趣没?曾皓说,应聘其他工种怎么做呢?小姐说,再来考一次。曾皓说,还要交钱么?小姐说,要,但这次把握会大很多。曾皓停了一下,冷面杀手一样说:

“你们到底是真招工还是假招工?是不是一年到头都在这样招?”

不等那边回答,他又故作正经地问:

“老板娘呢?”

“你问老板娘做什么?”声音立即变得冷硬。

“难道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想知道?”

“你说啊?”

“我刚看到你们老板被车撞了,没得救了,你们去做鸡吧!”

他咔嗒一声挂了电话。听他打电话的小店老板娘眼睛瞪得像铜铃。曾皓扔下电话费,走到路边,抹一把头发,叹一口气,又吸一口气。他曾皓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全村高中生就四个,而且数他曾皓最多才多艺,就连个普通工人都做不了?

看着一些厂门口,气派的电动门打开,穿着工衣的员工潮水一样进出,一栋栋生产楼灯光雪亮,一栋栋宿舍楼的阳台上挂满了各式衣服,曾皓羡慕得不行。他心想,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干,做出成绩来,不比别人差,迟早会熬出头来。

一是不满,一是不甘,一是悲伤;渺小,无助,迷茫。曾皓的心里五味杂陈。这种复杂的情绪偶尔一闪念间甚至有转化成某种危险行动的苗头。他有时想,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自己有没有可能走上另一条路?就像虎佬他们,一头长发,神出鬼没,混迹于广州?闪念归闪念,理智的双手还是以绝对优势往另一头拔河。那当然不是他曾皓要走的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还有那个家呢。这些挫折又算什么?他就不相信,大道直如发,就容不下他曾皓的一双脚,那么多打工的,比他惨的多着呢。再说,他曾皓也不是干那个的料。家族的传统和丰富的阅读一再给他警醒。

晚上,吴英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对曾皓说,你不是喜欢书法吗?可以去卖字呀,我们晚上逛街常看见有人在人多的地方写字卖,生意好得很。

曾皓寻思,如果卖字可行,救救急也不错,能做个靠卖字为生的自由人自然最好。于是鼓起勇气,买了纸笔,按吴英指点的,晚上来到新门楼那条街,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开工。他笔走龙蛇,先写了“拼搏”、“奋斗”、“翱翔”,想一想,又写了“梦想成真”,接着写了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小心地把字摊放在地上做样板。在他写的时候,围了一些人看,看一会儿就走了,不一会儿又围了一些人。

一个穿保安服、提着个热水瓶的中年汉子偏着头看了一会儿,问道:

“哎,老弟,那个字读作啥哩?”

保安手指着“兮”字。

“读作xī,是‘啊’的意思。”曾皓说。

“多少钱一张呢?”

“小的两元,大的三元。”

保安又看了看字,说:

“字写得好,价钱也不算贵。可是老弟啊,我这人嘴巴多,有啥说啥,现在外面卖字的啊,也讲究花样。我上次买了一幅,他们那个写法,有意思,是字又是画,写个虎就像条虎,写个龙就像条龙,写个竹就像竹子,新鲜得很,买的人多……”

“是的。”旁边一个小伙子也说。

曾皓在学校时很少有时间去外面逛,回到乡下后出去得就更少了,还没见过保安说的那玩意儿,但他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哦,写法不同,我这是纯书法。谢谢你,大哥。”曾皓笑了笑。

“你看,在这里打工的人呢,多半文化不高,有的东西不会欣赏,所以,要搞得稀奇点,要他们感兴趣,才好赚钱。”保安笑着说,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开了。

曾皓望着保安的背影,觉得这人蛮好。

摆了两个多小时,曾皓仅卖掉一幅大的,得钱三元,收摊。

第二天晚上,他想再试试,去了另一个工业区长安塘。正找着地方,没想到居然发现一个同行。他走近了去看,正是保安说的那种写法。那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很长,前额秃顶而光亮,气定神闲,颇有“大师”状,也不修边幅,红衬衣有点皱巴。他正挥洒自如地在写“鸟语花香”几个字,鸟字确实像鸟,花字则有花瓣,行笔浓淡缓急,用的全是颜料,四个字在变形、点缀之后,似乎刚好与意思相符,看得围观的人啧啧称奇,当下就有几个人买了。

曾皓发现,那笔并不是毛笔。他知道,现在的书法已经借助多种工具,木棍、手指什么的,有的人甚至用脚写,真是五花八门。但他一直赞同老师的看法,那些东西玩一玩是可以的,都算不上真正的书法。现在这人用的又是什么玩意儿呢?为了弄清楚,他假装围观,脑袋往前凑。曾皓看到那笔是扁的,却并非油画笔也非水彩笔,准确地说,那不是笔,是用木棍夹着个什么。

曾皓观察了好一阵儿,那人的生意的确不错。

曾皓是个好学的人,他心里一下子萌生起拜师学艺的念头。

他一会儿看写字,一会儿在周围消磨时间,直等到那大师收摊。曾皓悄悄尾随其后,直到大师进入一家小旅馆。他到附近一家水果店买了四斤苹果三斤荔枝,来到旅店,对老板说,有个卖字的先生住在这里,是他师傅,他来看望。老板就告诉他是304号房。

曾皓礼貌地敲开门,客气地对大师说老师你字写得真好,我也喜欢书法,来拜访一下。大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礼物,把他让进房中。两人谈起了书法。大师说这是他独创的形意书法,别人都是模仿他的。听他说着他的资历,曾皓一愣一愣地,半信半疑,但还是有点羡慕,人家毕竟能靠一支笔混饭吃。大师说他是张家界人,这也让曾皓感到亲切了好多,湖南老乡呢。曾皓就诚恳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和来意。

大师话锋一转说:“这个就是这么写的,你也看到了,没什么诀窍的。”

曾皓说:“这笔怎么做的呢?”

“就是这个样子。”

“你现在能大概讲一下要领,再画一幅吗?”

大师擤了一把鼻涕,扔往垃圾篓,擦擦手,就拿起笔,抻开纸,蘸了颜料,刷刷刷写了“龙凤呈祥”几个字,说:

“就是这样的。”

曾皓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与刚才在外面写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我只带过三个徒弟,有个还是女的。”大师说,“他们都混得不错了。这样吧,你回去自己再练练就行了。如果写不好,真心想学的话,过年那段时间可以到张家界找我。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

曾皓接过他的名片,“国际华人书法家协会”“中国东方书画研究院”等头衔一大排。他小心地收好名片,问大师要了那幅字,道过谢,就告辞了。回来本想再研究一下那幅字,但看来看去,越看越难看,大师显然是在敷衍他,就折起来随意夹进了一本杂志。他明白,此路一时半会儿是走不通的。后来有一年他去县文化馆看一位老师,说到这个事,老师说,他也留意到了这玩意儿,那种笔好像就是用摊子上卖的海绵鞋垫做的。曾皓恍然大悟,买了鞋垫,剪成块,用棍子夹住,蘸颜料一试,果然出来效果了。多练几回,虽然还是不像那大师的花样,却也拿得出手了,曾皓还上街卖过。或许是因为写法比较保守的缘故,并不如大师画的那样走俏。但曾皓觉得那种写法其实并不耐看,初看有点新奇,多看几眼,就不好看了。这是后话。

那次曾皓又没能待下来,是莲花给了他两百元车费回家的。

**

“回来就好。”曾皓的妈说。言下之意,没像仁福家老三在广州街头从垃圾桶里翻吃的,找回来傻了一年多才恢复正常已经万幸了。

回家不久就是秋收。一天三担谷。挑回第三担,曾皓就腰酸背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把桌上一包纸烟拆了,塞一支在嘴里,点燃。那是父亲给别人小孩收惊吓,别人送的,父亲烟瘾重,不抽纸烟,吸草烟。曾皓不抽烟,有时嘴上叼支烟和伙伴们晃着膀子过街,甩一甩长发,大有看谁不顺眼就痛揍他一顿之势,那是扮酷,装狠。这时却吸得很享受的样子。

几天后,他还是坐在那里,又抓过那包烟,空了。父亲平时除了埋头做工,很少过问他们什么,就像一部农活机器,这会儿卷着草烟,低头眯了他一眼,卷几下,又眯了他一眼,把烟丝一递,问,吸这个?

“我还没有80岁,才不要那个呢!”曾皓说。

说完提屁股起身,进屋去了,往床上一躺。

也就在那个晚上,曾皓决定还是搞养殖。

养什么?养牛蛙。这是他与村会计交流后决定的。村会计曾志良脑子活,有思想,对科技致富感兴趣,不断有信息公司给他寄资料来,他借过一沓给曾皓看。那些资料上除了介绍水变柴油、养蜈蚣、种天麻、取牛黄、找狗宝、加工胆红素等信息,还有诸如喝酒千杯不醉、猜牌百猜百中,以及春药、迷香什么的,看得曾皓晕晕乎乎,一愣一愣的,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曾志良也不知是还没看准还是什么原因,也没见他有所行动。当然,曾志良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去想这些,因为当村干部就是致富,他当上村会计不到三年,就紧跟着村党支部书记和村长建起了漂亮的小洋楼。不过,他仍是乐此不疲地收集那些资料,向人鼓吹做什么赚钱,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意犹未尽,扔掉烟头,继续回家抱娃、吃饭。

在村里,因为有点儿文化,集体时作为生产队技术员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曾志良,历来重视曾皓,因为曾皓是村里几个高中生中最有才华的,字好、文章好,在市报上还发表过两篇三四百字的通讯,高三时还作过一首村歌,参加县文化馆主办的地方歌曲大赛,得过三等奖。高中毕业回到家中,村里要写个标语啥的,曾志良就买了红纸和墨汁去曾皓家。那天他见曾皓主动来找他,非常高兴,拉着曾皓吃饭。曾皓说吃过了,他说再吃点,后生跨进了门槛还能吃三碗。又倒了酒,曾皓推不过,喝了一盅。两人商量了一个晚上,觉得还是养牛蛙合适。曾志良表态,村里那口绿汪汪的废池塘可以给他,头三年免租金,算是支持,三年后再谈租金。曾皓很感激,赶集称了两斤猪肉一斤竹老鼠肉,又杀了一只鸭子,请村里三个头儿吃饭,把池塘的事敲定,并请村里在其他方面也多加支持。三杯酒下肚,村长说,牛蛙啥样子,没见过,不如养山羊。支书说,山羊要发癞,不如养牛。曾志良说,要不栽猕猴桃也行。说得曾皓头昏脑涨,做父母的心里也七上八下。

搞养殖要资金。曾皓上有一个哥,下有一个妹,哥已成家分出去,妹还在读初中,家里除了那点粮食没什么值钱的财产,过日子还行,要花大笔钱做什么事就难。也没个富裕的亲戚可借,只有贷款。

赶集时,曾皓买了条古湘烟,鼓起勇气去找信用社冯主任,想探探贷款的情况。

“小伙子,有想法好,但做事要考虑成熟和周全。你到底想养什么还是种什么,有没作过可行性分析?风险有多大?养牛蛙这事儿是有,但也是真真假假,前两年,板栗坪也有个年轻人养牛蛙,买来蛙苗,养大后却全是癞蛤蟆。”明明是个大男人,却一副娘娘腔活像个公公的冯主任腆着大肚子,一边给自个儿沏茶一边说。

曾皓吃了一惊。但还是说:

“谢谢冯主任提醒。我和村里商量过的了,他们也支持。对方包教技术,还提供现场指导,并签回收合同的。我们会先考察再运作。而且,项目还在进一步比较中,我是想了解一下,能不能贷到款。”

“贷款可以,但贷款有贷款的规定。你家有存款吗?要拿存折来作抵押。”

“有存款我直接取钱用不就行了,还用贷款吗?”

“没有存折,用房产抵押也行,要么有机关单位的人给作担保也可以。”

“房屋有,就是我家住的屋子,担保人没有。”

“是楼房吗?木架子瓦房能值几个钱?”

曾皓沉默了。那年他才23岁,并不知道世事的复杂和如何应对。他听说有的以赌博为业的人都能贷到款,还不了款就当坏账冲掉了,日子过得神仙似的,为什么他想正儿八经做点儿事就那么难贷呢?当然,冯主任的提醒是有价值的。

这时楼下有个女人喊:“冯主任!冯主任!”曾皓就告辞出来,娘娘腔的冯主任要退回他的烟,他不要。冯主任就从桌上拿了一叠《湖南科技报》给他。他接了,心里的挫败感变成了温暖感。也许,娘娘腔的冯主任并不是为难他。

养殖的事一时无法落实了。

新千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世界真要换一个样,人人都将改头换面换一种活法,好日子也指日可待一样。曾皓清楚地记得,读小学时高喊的一个口号:奔向2000年!2000年是个什么概念呢?同学们想象不出来。老师就说:“据说住的是高楼大厦,用的是电灯电话,吃的是猪脚把把……”同学们的嘴就啧啧动了动,这猪脚把把是最形象最有吸引力的了,那时想吃肉还不是容易事。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这2000年转眼就到了。可是,对于曾皓他们来说,除了填饱肚子,难道这奔向2000年还包含着奔向农村孩子读不起书,农民生病看不起病,村子里只剩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离乡背井去打工,没暂住证被抓起来罚款收容,费尽周折还进不了工厂做工,被人坑蒙拐骗吗?

**

这天晚上,曾皓的妈说:

“皓仔,妈有话同你说。”

“你说吧。”曾皓心不在焉。

“这个养殖的事呢,好是好,但不知道靠不靠得住。你看这十乡八寨的都没人做这个,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明了。志良是个精明人,但他也没试验过。再说,要投钱,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挤不出浆来了。今天我和你爸赶集碰到你姑姑和姑爷,他们说你刘羽表哥也打工去了,是他一个老师介绍的,工作蛮好的,好像还当了什么官儿。如果你想去,可能帮得上你。你看是不是让他帮着介绍一下,到他厂里去?只要他肯帮忙,这总是靠得住的,一个月有一个月的工资。喏,他的电话都抄来了。”曾皓的妈左掏右掏,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

“刘羽表哥不是在代课吗?”曾皓问。

“不代了,早就不代了。他家的事你也知道,他哥被人害死后,官司打不通,欠下几万元债,又搬回了祖籍地,房屋田地什么也没有,代课一个月才几百块钱,他们怎么还债?你表哥出去两年,寄了差不多两万块钱回家。今天在集上,你姑姑还了我们那500块钱。亲戚只望亲戚好,过去那点误会,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曾皓的妈说。

曾皓不由想起,自从刘羽表哥家从河对岸的村子搬回祖籍地,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他了,虽然两个村子相距也不到20里。原因有几方面:自己高中毕业这几年,不想待在家里种田,又没个好去处,心情不好,很少去亲戚家走动,一天除了干活就是看书,再不就是抱着一把破吉他。那时山里又还没电话。而且因为债务上的事,两家闹过那么一点儿不愉快,已疏于来往。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曾皓有意对表哥那个村子保持了疏远。他曾经喜欢过那个村子的一个女孩儿,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通过一年信,也常常约好了一起去乡里赶集,一个说非卿莫娶,一个说非君不嫁。后来女孩儿进了村小学代课,代了不久就与校长的侄儿确定了恋爱关系。从此,曾皓就对与那里有关的所有信息有了戒意。其实他小时候和刘羽表哥玩得蛮好,刘羽表哥爱看连环画,攒钱买了一箱子,他一去姑姑家,总是跟着表哥屁股转,想看他的连环画,表哥因为怕他把连环画拿走,一次只肯取一本,就把箱子啪哒锁了,箱盖上还贴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再借莫来”的字条呢。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看完了再找表哥换就是了。在他看来,刘羽表哥很厉害,读书成绩在班上总是第一名,后来写作文更是拿手好戏,画也画得好,他曾皓也是难以望其项背。他爱上文学应该也是受表哥的潜移默化。但表哥这人很倔,而且常有出人意料的言行,所以打小起,村里人都喊他疯子,喊他疯子他当然爱理不理的,于是又得了另一个名字:喊不应。

对于两家过去的不愉快,曾皓早就有看法,一句话,都是拮据的问题,也是大人们的事,他们年轻人,是不存在这些的。所以他想,这倒是个好消息,难道机会终于来了?就问:

“他在哪里打工呢?”

“他爸,是哪里还记得不?”曾皓的妈问一旁卷草烟的老头子。

“好像说是东碗(莞)。”

“是东莞(guǎn)!这个字好多人都读不对!”曾皓说。

“没文化的人嘛,嘿嘿……”曾皓的爸往卷好的草烟纸上舔口水。

曾皓的妈见曾皓像是乐意,就要曾皓给表哥写封信。曾皓说写信太慢了。第二天,他来到乡邮电所,给表哥挂电话。

号码是总台的。总台小姐一听说找刘羽,就嗒、嗒、嗒按键转分机,电话顺利接通了。

几句话聊下来,曾皓知道了表哥是在东莞一家箱包厂做电脑绘图员,兼厂报编辑。曾皓连摸都没摸过电脑,表哥居然还能用它来画图。

“我也没摸过呢,学嘛。”刘羽说,“你对裁剪这类活儿有没有兴趣?”

“干什么呢?”

“版房要两个纸格学徒。出纸格你知道吗?就是做纸样,家乡做布鞋有纸样,这里做箱包也有纸样,叫纸格。等学熟练了,就是师傅了,工资还可以。”

“那不是女人做的吗?”

“男女都能做。”

“这个,怎么说呢,不是兴趣不兴趣的问题,嘿嘿,还有其他的吗?”

“我就知道你。那你就先来做储干吧,扎下来再说。储干你知道吗?就是储备干部。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这里说的干部,可不比国家机关的干部,享着清福拿工资,这里要靠实打实地做事,不要怕吃苦,不要怕受气,才能干得下去。储干还不是正式干部,是锻炼、预备阶段,能不能成为正式干部,就得看你磨不磨得出来了。”

“我知道,吃苦我不怕,我们农村人,又不是城里的豆芽菜,表哥你说是不是?待遇怎样呢?”曾皓这回很坚定。

“有个试用期,试用期800元,试用期满900元,再做一段时间,表现好的话,就是1000元的样子。这是包吃包住后的净工资,应该还算可以。我现在工资也才1200元,技术工呢。还有,正常上班时间每天11个半小时,每个月放一天假。你想好了。”刘羽说,“其实呢,出来还是好,机会多,厂里女孩子也多得很,带个回家做老婆没问题。”

“行啊。那还指望表哥你帮忙呢,估计一下,有把握搞定吗?”

“问题不大,这里的人事经理和我蛮好的,我向他打个招呼就行了。就算有困难,我还可以请龙老师出面,他是出货部经理。记住带身份证,我告诉你怎样坐车……”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曾皓的那个高兴劲儿,是好几年都没有了的事。电话接通得那么顺利,而且表哥还能在上班时间和他讲八分钟的话,可见表哥在那里混得还真是不错。记得他前两次出去,打电话找人,总台不是问他要找的人在哪个部门,就是说上班时间不准接电话只能转达。他常常回忆与表哥在一起的那些往事,现在看来,他又可以追随表哥了,只是不知如今的表哥有了多少变化。

“出去好好干,听你表哥的话。”曾皓的妈说。

“要忍脾气,讲和气,有时脑子还要放灵活些。”曾皓的爸说。

“老鬼你就嘴巴讲有一套,知道忍脾气就不会对我耍英雄了,知道脑壳灵活我们就都享你的福了。”曾皓的妈揶揄道。

一家人开始为曾皓出门筹盘缠,盘缠还没筹到,曾皓的妈就像以前那样开始给曾皓安排了:内裤上缝一些,另外的也分开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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