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醒来时,觉得浑身疼痛不止。周身漆黑一片,偶尔有些鬼魅的声音传来。穆然想起自己当年被扔进锁妖塔时也是这种感觉,无力,伴着心脏处剧烈的抽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是血迹的白衣,自嘲的笑了笑。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召出浮玉,勉强撑住身体向前走着。她和姑姑都是青丘神女,对鬼魂妖气异常敏感。她自许修为不是什么太高的境界,但好歹这上神也当了须臾年,可这玄怪妖气诡异得很,似是将她包裹起来一般。还真是天命难违,封印完缈落,竟还被扔到了这种劳什子地方,似是幻境。她诚然这么些年当着这女帝,斩妖除魔的事没少干,回回都是一身白衣满身是血的掉入老凤凰那厮的十里桃林中。掉进去看了老凤凰第一句话便是"有酒吗?"久而久之,那老凤凰也就习惯了。她对死亡没有什么恐惧,死了更好,只是姑姑从小教育她要死得其所,她若死在这里是否有些窝囊。这么些年,她的确想死,但有那老凤凰在身边实在是有些费劲,不管伤的多厉害,那厮总是不能让她死成。但她好歹想要个体面的死法,死在这里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未免有点愧对于她青丘子民。况且她当时抱着必死之心去的若水之畔,没想到连冥界都不愿要她,看来下辈子应当找谢孤洲好好聊聊,为何不收她白凤九的魂魄。
那这辈子就困在这幻镜中?遇事不折腾一番在说放弃不是她白凤九的性格。遇平常事是这般,感情也是这样。像她对东华,折腾也折腾了,那剩下的她白凤九就不奢求了,不遗憾就好吧。如今,凤九看了看四周,贸然出手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死。但一直耗下去,她耗不起,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心里有数。唯有放手一搏,方有求生之路。浮玉剑气还没等出手,她突然觉得心脏处狠狠地一抽,随即五脏六腑如同撕裂般的疼痛,钻心刺骨。看来这缈落说的一丝一毫都没错,这血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凤九强撑起身子,这幻境若是不能出,也只能求这些个玄魂给自己个全尸吧。她刹那间觉得自己这一生比那戏本子上的传奇人物都传奇,年少时上天入地追她那心上人,如今长大些了,封印了缈落还四海八荒一个太平,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白色水袖一扬,浮玉应声而出。凤九勾了勾唇角,纵使她这几万年学艺再怎么不精,斩几个玄魂还是没什么大问题,若是她身上没这什么劳什子血咒,出这幻境胜算定然会更大些。剑气出手,白衣与剑身贴合,寒冰冷气在凤九身边腾起,一剑刺入前方玄魂。那玄魂似有幻术,凤九看着它分身成千上万,不由得勾唇笑笑,这幻术她还是看得出的。一个侧身,剑走偏锋,剑尖直指前方。如此一番下来,凤九本就重伤在身,又强用寒冰冷气攻身,早就有些筋疲力竭。正当她身子软绵绵下坠时,一个人稳稳的接住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檀香,是让她安心的味道。
微微抬起眼眸,入眼即是那人的银发紫袍,以及那双好看清冷的眼眸,恍如初见。那双清冷的眸子中含了一丝宠溺,声音却依旧寡淡清冷"你还想这般看本君看到何时?" 凤九不悦的皱了皱眉,从帝君怀抱里挣出。单手扶着浮玉剑,气息奄奄。东华睨了一眼凤九,面色沉了又沉。一身白衣血迹点点,发丝凌乱的散在脸旁,嘴唇有些被寒气渗白,只是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不管多狼狈,眼中的点点星光也都如青丘三月冬雪般纯粹简单。他蓦然觉得离应儿眼睛的纯粹与明亮真真像极了凤九。凤九微微不悦的蹙眉,开口道:"帝君,其实你不该来的。" 东华别开脸,并不理会她话里的寒气,他在找出口。这幻境他们俩不可能一直走下去,在走散之时,倘若有人被玄魂制成的幻觉所惑,那便再无丝毫出去的可能,说白了,他要带着凤九赌一把。赌赢了,两人便都能出去,如若不能,他自会护凤九周全。只要把凤九送出这幻境,白家众人已在外面等候,自会保她安稳。
但他不知道,凤九此刻心中也是这般想,她深知。以她的修为消耗程度,还有体内存留的血咒。出不出去其实都一样,但东华不可以不出去,他不出去那四海八荒岂不会改天换地。她不愿拿天下去赌,左右她这次是个十有八九该被阎王收了的人,能护一个人平安就是一个吧。凤九说罢柔柔的喊了声帝君,笑的纯真又无害。东华撇过头看她,才发现她一直与记忆里一样,笑意浅浅,眼中星光闪闪,目光坚定纯粹。他心里莫名猛的一沉。她看着他,尽管满身血迹,狼狈不堪,她也依旧笑颜如花,眸光清澈,她心里想的什么他又怎会不知。紫衣里的手莫名有些轻轻的在抖,这一次,他定护她周全。若水河畔,三生石前,他一次又一次的护不住她,天命之意,八荒难为。
他静静地别开脸,沉下声来"你可知,一会我们会碰到什么?" 凤九甜甜的一笑,声音清脆好听。"我知道啊帝君,幻境玄魂,如若相信,灰飞烟灭。" 东华有些诧异的看着凤九,他以为凤九会哭会闹,会拉着他的袖子害怕,但他没算到凤九会是这般模样。淡定从容,冷静的说着一件生死之事。那个当初的小帝姬果真长大了,面对危险与困难不再哭喊着自报家门了。凤九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血咒发作她额前满是汗珠,一手扶着浮玉,声音有些抖"帝君,如若凤九出不去,凤九求帝君照顾好应儿。" 东华面色愈加沉下来,不悦的看着凤九"你是她姑姑,想陪她长大你最好活着出去。" 凤九笑笑,不再争执,哪有什么以后啊,她白凤九大抵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
东华伸出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凤九眼底有些讶然。没等凤九开口,东华一把抓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扣住她的手。凤九莫名间心跳漏跳了一拍,面色一红。东华另一只手向前一伸,召出苍何。前方玄魂不断,漆黑一片。但两人并肩总归比一人奋战要强许多。凤九看着东华的背影,微微歪了歪头,眼中蓦然腾升出点点笑意。身后传来少女轻轻的笑声,东华闻声回头,面色温柔了几分,略有些不解的问"你笑什么?" 凤九直直的望着帝君,笑意深深道"没什么,我倒觉得今日死在这里,应该就可以和你名垂青史了,帝君你不可以赖账。" 凤九猛然觉得手中的力道大了些,耳边传来帝君一如往昔般清冷的声音,只不过多了些坚定"有我在,你不会死。" 又是这句话,凤九一怔,若水河边他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一字一句,如此清晰,仿佛是什么山盟海誓般。
幻境玄魂将两人包住。凤九渐渐神思不那么清明,再次睁开眼是那座菡萏院,帝君一身红衣看着她。她一身火红嫁衣,凤九神思已然不清,嘲讽的勾了勾唇角,这是她白凤九此生最想要的场景,只是可惜了。她想起帝君是在擎苍大战后回答了自己那个问题,凤九再次勾了勾唇角,她心脏已然被蛊虫侵蚀,她不想再拖东华的后腿了。据她所知,幻境最后的出口,万千玄魂会一同前来,那时无关任何,只有拼死一搏。凤九神思再次回到幻境之中,毫不犹豫的用浮玉刺向一身大红喜服的东华。结界应声而碎。下一幕,碧海苍灵,凤九眼眸中染上了一层欣喜。东华也回头看着她,真的是碧海苍灵。东华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指向碧蓝色的天空"九儿,看天空。" 凤九抬起头,不由得感叹真美,天空很纯净,不含一丝丝杂质。远处佛铃花随着清风微微飘动,恍如画中般。凤九苍白的脸颊上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么好看的风景,她可能是最后一次看了吧。
璇镜内一个时辰,外面就是一百年。白浅焦急的敲着玉清昆仑扇敲了一千多年,若不是夜华这千年来一直按着她,她定一个飞身进入这什么劳什子幻境,把她家小九捞出来,白浅难免有些不悦的瞪着夜华。折颜无奈的看着这闹别扭的小两口,轻咳了一声,白浅不悦的抽出自己的袖子,再不理夜华。夜华扶额。白真也有些焦急,来来回回踱着步。折颜轻轻拍着白真的肩膀"真真啊真真,莫要着急,有东华在里面,他定会护小九周全。" 白真听罢更加不悦"老凤凰,那老石头若不能把小九带出来,我看他干脆也不要出来了。" 折颜高深的看了看幻境中的漆黑一片,用白真从未听过的坚定口吻说"不会的,真真,他不会的。"
折颜穆然间想起第一次在东华口中听到凤九的场景,那时太晨宫中,两人相对而坐。屏退织越提及白浅墨渊之事。末了,折颜好奇东华为何能猜的如此之准。东华就那么轻轻一句"是凤九说的。" 同是小辈,和刚刚提及织越时,语气殊不相同。折颜就着话头提及报恩之事,一向嘴上不饶人的东华,倒也不必不让,直承凤九在他这里。"我并不需要她报什么恩。"东华神色不变,语气却显得凉薄。折颜见惯了东华冷淡样子,只当是凤九那丫头被他们长辈宠惯了,些许没个轻重。"帝君这话的意思是她给你造成了困扰?" 东华朝门外某处看了一眼,答了句"是有些麻烦。" 轻扬的嘴角很快被茶杯挡住,却还是被折颜看见。折颜从回忆中醒过神,看着白真,语气中带了些敬佩"真真啊真真,你家这小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竟入了帝君的心。"
幻境中逐渐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凤九迷惘的伸了伸手,一只大手牵住了她,凤九心中莫名安心了些。玄魂妖鬼渐渐向她二人袭来,东华伸出手召出苍何,落剑飞扬,银发飘舞。凤九勉强撑着身体看着东华,笑了笑,这漫长的仙生,她白凤九执着的喜欢他一人,很值得,真的很值得。这玄魂似是不知疲倦般,反复纠缠,凤九不是傻子,她知道再这么拖下去,他们真的会死。看了东华良久,她轻轻把手从东华手中抽出,东华诧异的看着她。凤九闭了闭眼,轻轻退后两步,制成了一道仙障,浮玉剑轻轻在手腕处割了一道口子,鲜血源源不断的落在仙障上。东华慌了,禁不住厉声喊到"白凤九你干什么?" 凤九笑笑不语,他们纠葛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三万三百年而已,没什么可遗憾的。九尾狐鲜血制成的仙障,只有祭血者本人能解开,旁人终是无用功。凤九乌黑发丝凌乱的飘起,白衣上鲜血淋漓,手上也有些许伤口,狼狈不堪。她不再看向东华,召出浮玉,以鲜血为祭,灵气源源不断的向浮玉涌去,浮玉仿佛有了灵性般,熠熠生辉。凤九一抖水袖,飞在半空之中,白色袖管被风吹的瑟瑟作响。两只手腕各自一转,浮玉剑气应声而出,凤九镇定的将浑身仙气注入浮玉之中,浮玉如风般,猛的撞向结界出口,耳边传来东华声嘶力竭的呼喊"白凤九!"可惜来不及了,浮玉已然出手,砰的一声结界应声而碎。
凤九的身体从空中坠落,东华早已看得心生疼生疼,一个飞身接住她。鲜血源源不断的从凤九身体中涌出,东华想渡给她些修为保她元神片刻。凤九轻轻的抬手,按住东华修长的手,摇了摇头。"白凤九你给本君醒过来,你的恩还没报完,你欠本君的还没还清,不许死,本君不准你死。" 凤九睁了睁眼,眼眸一如初见时那般清澈纯净,虚弱的勾了勾唇角"帝君…凤九是去…太晨宫报恩的,可凤九发现…这恩有些报不清…怎么越…报越…多呢。"东华一向清冷的眼中有些湿润,耳边仿佛又响起粉衣小丫头,那清脆软糯的声音。"既然东华帝君救了凤九一命,那凤九一定是要报答的。" "折颜说了,欠别人的就一定要还,不是在这儿还,就是在别处还。" " 帝君生,凤九生,若帝君死了,凤九也绝不独活。" "若真能尘世情缘尘世尽,帝君来此又是为何,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 一字一句,如此清晰,他生平第一次出现了浓浓的无力感,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脆弱感。凤九目光依旧清澈,一只手抬起摸了摸东华的脸,笑得纯粹又简单。"帝君,凤九喜欢你啊,喜欢…了你…好多好多…年,帝君你…说,这…世间独一份儿的喜欢,凤九倒想…看帝君…你…怎么还予凤九。" 苍白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可爱,东华只觉得心像揉碎了一般疼,痛彻心扉。
蓦然见一道金光一闪,凤九的仙身瞬间没了踪影,连衣裙也未曾留下一角。东华颓然的站起身,身边茫茫然,了无一人。他脑中猛然间蹦出一句话,那是小离应儿竹简里的一句话"古史记载,强破玄镜者,灰飞烟灭,终世不可再入仙道轮回。" 看着眼前的玄镜出口,如同在黑暗里撕裂开一条口子般,也如同在他心上撕了一道口子。这世间再没有白凤九,再也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伴着清脆的铜铃脆响,身着粉衣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依旧照做,无所畏惧。他笑,笑的满眼泪花,真不愧是他东华紫府少阳君看上的女人,遇事坚定不移,心怀天下苍生。
她只知他放手放的潇洒,却不知道这潇洒背后有多少心酸苦楚。他意识到,他欠她良多,可他再也还不上了,这辈子下辈子此生都还不清了。他从前从未想过,凤九会离他而去,在她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蹦蹦跳跳爱笑爱闹的少女,眼眸清澈干净,可可爱爱的青丘小帝姬。不可能,怎么会,东华只觉头似要炸裂般的疼,他一步一步从出口走出玄镜,一步一步,似走在谁心上一般疼。
这世间再无白凤九,真的再无白凤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