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听踩碎脆树叶的声音。”这句话一开始只是两个初长成的小女散步时的约定,而场合真真正正是在地道的秋天。如今整饬了一番庄重的心情,它不再仅仅是小孩子的趣味,而更像是送叶子上路的最后一道仪式。
南方的叶子落在春天。迅疾直率,类似鲁迅笔下北方粉末状的雪,落出了态度和气魄。它们一个轮回便是满满当当的一年,交接上岗的中途没有任何空档,我亲眼目睹了绿汪汪的新叶把长辈挤下台的过程。旧人倚老卖老地掣肘了一年,新人急不可耐地招摇着霸权。轰轰烈烈的革命颇像人世。轮换的过程无缝紧凑,空气不会在树梢稍作停留,就像昨夜和今晨的更替,没有缝隙,也不需要喘息。
时间的正常流逝让我心宽,一个过分旺盛的生命却会让我心生惊惧。眼光只是稍一吊,密密匝匝的叶子便盈满了我的眼眶,看得我呼吸急促,心跳不止。满树都是缺氧的孩子,空间便意味着存在,内部的逼仄与凶残的盛景,转化为外部的爆裂感,没有风,却自发性地摇晃。我会用画面感评价一首诗,我会用呼吸感评价一幅画。那般密的风景,那般荣耀的生命,他们让我想到了褫夺和索取,他们让我想到了集体主义与不自由。
北方,时间是擦过我的眉目的一道风。它会撩起我的视线,使眼前矫揉造作的湿润缓缓地变得明朗清冽。冬天,叶子被时间利落地清洗,徒留树木的一把硬骨头,灰黑的枝刻录在天的苍白之中,使得枝干钝化成为天空遒劲有力的掌纹。如此这般,视觉、听觉、感觉所能触及的最远处,皆是透了心的凉意。时间迫使我在寒冷中,心有戚戚地坚强起来。
曾经我喜欢走路的原因是,我陶醉于脚掌触着地面、心却挂在树上的感觉。有时溜溜地攀着月尾,有时便随着云丝丝缕缕地飘走了。而正当时,我低头看地,心却是掉进了满地凋零的陷阱里,只为中和一下那绿色的刺激。而我双足在立的此地,是时间的凹坑。空气懒于游走,我们在日常生活和潜意识里失去了风。叶子忘记在秋天遗落,叶子忘记在夏天滋荣。有些衣服并不需要出场,有些花儿总是提前醒来。
我想起了被我插进玻璃瓶内放在寝室的那一束鲜花。新鲜期大概是一个星期。我每天给她们拍照,替她们数着日子。而香气的独主,那一支百合,我尤其关照。她们透过玻璃瓶内的水下降了大半的光景告诉我,在你左手边二十公分的位置,有一束沉默的生命,在静悄悄地呼吸。她们让我心安,她们透过日渐凋零,隐晦地向我传达信息,时间还在。时间走得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踏在特有的节点。
第三天,我默默着端详着锈迹爬上花瓣,榨取了她的水分。第六天,我冷眼看着她最脆弱的部分慢慢地被时光烤焦而萎缩蜷曲。第九天,我还看到了小虫子,醉死在花香里。
我并不想代她斩断她的头颅,我期待的是一个完整的谢幕。哪怕被时间剥蚀让她痛苦,但我作为她生命的寄主,我也有责任让她平等地感受到和我们一样的痛苦。就在刚刚,百合的整朵花从绿茎上栽下来,落在了我的脚上。就在她死去的一霎那,我学会了花的语言。语言是人类最伟大的吊诡。而我始终认为,总有一些自然风物和我的视听互动,可以穿透语言,让我生出想要流泪的感觉。花的萎谢,旨在让我体悟时间的伟大。
我再次看向那,与春天的自矜不太相宜的隆重的树冠。我不禁反思起我下意识地指摘乱象的缘由。表面的紊乱,不也是内在的时间支配的结果么?大概是欠了一份更释然的思考罢。问过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你能体会“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什么意境吗?人家说,不能眼见,却能想象。没有一种绝对标准的时间,它可在这里急,在那里缓,营造出各异的四季与青春。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看得清或看不清的齿轮。被时间改变的不是春天,而是自己。它让我的意识风生水起,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身体的样子。时间是忽明忽灭的草蛇灰线,那一树繁密的绿光大概是云龙雾雨般的存在。唯有生老病死是真正由时间把控的空谷传声,着急也好,耽搁也罢,时间不能拿一个痛快任性的人怎样,会死的生命未必不可以骄傲,务虚的时光不代表失去自我。北方清醒的风,握在手里,仿佛都有刻度;南方,不明晰的四季,让人捉不住时序增生的脉络——但时间终究没有看不到的秘密,它只是藏在了一个很深的地方。紧锣密鼓的我,闲庭信步的你,我们名义上共享同一种时间,私下里却变时间为自己的独生子。即便看上去在虚度时光,也不必慌张,因为时光已经沾染了属于你的名为情绪或遐思的东西,在出神、冥想的时候,聊以慰藉。
南方,夏天的空气相较于冬天更容易让人上头。密度颇大的空气熏热了灵台,熏热了眼耳口鼻,嘴巴微张,它便灌进肚中让我饱腹。在滞重中,在头昏中,我感觉我在更有力量地行走。铺满地面的陈叶蠢蠢欲动,发出嘶嘶啦啦的乐声,我双足在立的此地起了风。走了很多弯路,影子里却长出一个适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