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出版以后,《知音》的记者陈老师联系到我,于是有了这一篇——
《惊涛骇浪38天,笨拙的父爱博弈在抑郁岁月》
访谈摘要(三)
《知音》:当时和父母的关系?
左灯:犹记得,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晚上,我听到电话里机械冰冷的女声报出数字,心脏一阵一阵揪着疼,父母早已入睡,我觉得没有脸面面对他们,于是在一张纸上故作轻松地写了:“爸妈,估计本二都悬,真的对不起!”然后把纸贴在他们的房门上,自己一夜未眠。我在思索一个问题:我凭借着优异的成绩一路昂首走来,已经习惯了做爸妈“乖巧听话,学业出色”的女儿,我这么努力,只是想得到我爸的一个认可。
现在,在高考这个人生大考面前,我败落成这样,他们会有多失望?我还有资格做他们的女儿吗?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简直是耻辱的存在?
我很希望第二天,爸妈拍拍我的肩膀和我说:“没事,努力就好。”以方便我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但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责怪,没有抱怨,没有鼓励,没有安慰,我等了一整天,他们一个字也没说。
我丝毫不意外,这和之前20年一样,无论我悲伤,喜悦,恼怒,获得了巨大的成绩进步,受到了不公对待甚至暴力,或者在某方面小有成绩,被老师褒奖,他们总是不痛不痒“嗯”一声,他们什么话也不跟我说,什么话都没有,他们总是保持着一脉相承似的沉默,我们之间几乎没有沟通。所以我从小就察言观色,期许从父母微小的表情变化里知悉他们的情绪。
《知音》:父母的态度对你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左灯:很多时候,父母的沉默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核泄漏,没什么能比它有着更无声却巨大的杀伤力。本来,我就是个习惯看着大人脸色行事的孩子。高考失利以后,强烈的失落和愧疚让我变得越发敏感。我爸一皱眉,我都觉得他是在失望我交出了这样一张悲惨的成绩单。
“优秀女儿”的人设土崩瓦解,“优秀”和“女儿”这两部分终于开始分裂了,我这时候才悲哀地发觉:我心里一直认定,我只有足够优秀,他们才会爱我。而我现在不优秀了,他们依旧会认可我是他们的女儿吗?带着这样强烈的困惑,我近乎神经质地搜集父母爱我的证据,我通过父母的话语、态度去揣摩,去分析,去说服自己,哪怕我庸碌平凡,他们依旧爱我,他们依旧承认我是他们的女儿。
所以大学的时光,我和家里的关系特别剑拔弩张,我非常幼稚,我故意叛逆反抗,想引起他们的关注,想通过他们的反应来判断他们是否爱我,想让他们问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特别想他们能跟我说一句:无论如何,我们都以你为豪。——这句话就是我高考失败后的所有人生时间里,追求的至高目标。
但他们习惯性的沉默和指责,总让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确认:因为我高考考成这样,因为我现在变的这样普通,所以他们很后悔生下了我。
年龄的巨大差异让我们两辈人之间爱的表达出现断层,我们都深爱着对方,可是我们都感受不到对方的爱,所以我们只能借着“爱”的名义不停地互相伤害。
我真的是一个非常懦弱的人,直到现在,我都总是梦见自己重新坐在了高考的考场上,奋力修改着某一个依然不正确的答案项,像是徒劳地期许自己可以修改出人生的另一种提法。
或许,抑郁对于我,意味着向死而生,它的骤然降临,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其实是为了给我一次机会,一次重新审视人生,父母,家庭,爱与被爱的机会。
《知音》:知道自己抑郁以后,你是怎么自救的?
左灯:可能很多人希望通过这个问题,可以悉知我积极解决问题的过程。可是事实是,我完全没有想过接下来我究竟该怎么做。这里涉及到一个词,绝望。我觉得一个已经失去任何希望的人,是不会兴趣盎然地去安排接下来的人生走向的。
当时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动力去抗击疾病的暴击,去抚平生活的褶皱了。所以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什么都没做,或者说,命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觉得自己就是被命运推攘着往前走的行尸走肉。反正医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让我配药我就买,让我吃药我就吃,让我复诊我就去。就算他让我用鼻孔把药吸进去,把泡脚的洗脚水喝掉,我也都会照做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一切都是唯命是从。
你觉得自己“完蛋了”,只是在麻木地等待,你在等那根紧绷的弦断掉,可以一鼓作气地早生极乐,有时还会希冀这个时候可以快点来。
我只想说,对于抑郁来说,自救真的很难,某种程度上,确定你抑郁了,已经表明自救不成立了。
《知音》: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你有什么变化?
左灯:对我来说,意味着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式的自我审视。有一个很生动的比喻:“抑郁症”是大脑的一次强制重启。抑郁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真实地去生活,怎样诚实地去面对与旁人的关系,正面直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和最简单的欲望。
抑郁痊愈之路上,真的会发现,这世上绝没有第二种感情,可以比血缘之亲的亲情更加坚韧,对于家人的意义,我有了新的理解和认知;此外,那些我出于各种考虑维护着、但我内心其实并不认同的社会关系,我终于痛下决心,处理干净,这让那些真正的朋友在我身边沉淀下来,并让我更加懂得如何珍惜真切的友情;我开始学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尊重自己的感觉,习惯着去拒绝和否定,而不是一味地迎合和讨好,我终于开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独立人格。这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幕。
《知音》:你的父母的变化?
左灯:最直接的一点是为了治愈我,双亲涉猎了大量的相关知识,几乎都变成半个“精神科”专家;
此外,他们开始静下心来倾听我的想法,检讨自己在家庭教育里的问题,动摇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的老式观念,尝试与我平等交流和沟通。
《知音》:病院里的其他病人有像你一样康复的吗?
左灯:我在《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里写到了很多人物,他们不是虚构的,都是真实存在的,是和我并肩抗病的战友和最能与我感同身受的朋友。
我相信我们的感情是最纯粹、最诚挚的。我们也始终保持着联系,关心着对方的病情。总体来说,大家都还算相对稳定,但也有几个小伙伴重新住院,或者不太乐观。
但我们始终相信,那些生活里的痛,不是为了让我们感受到痛本身,而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历经苦痛后涅槃重生的美,究竟有多绚丽和灿烂。
完结)
感谢《知音》,陈老师,以及一路支持我走过来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