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必当是钟情于水的。这水,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之水,是淘尽风流人物的赤壁之水,是小舟从此逝的江海之水。蜀川之水,曾送他步入仕途;南荒之水,又送他渡海北归。他若不系之舟,将一生托付于水,辗转飘零,终看清这水的无情——它只管流逝与奔赴,将多情之人的眷恋与挽留,抛在岸边,或沉入水底。
(一)情风卷潮来
苏轼,便是这多情之人。对妻子、对兄弟、对朋友、对百姓、对生活,他情深意切,他投入珍惜,他克制不了内心的真挚。
他以千行泪和万株松,梦忆轩窗梳妆的王弗,那个聪慧识人却锋芒内敛的娇妻,是他再也无法泅渡的彼岸,生死永隔,黄泉难饮,相逢不识,此情谁知?他以十张足以传世的佛像,超度闰之的亡魂,答应她生则同室,死则同穴,不负她25年随他宦海沉浮。他把红粉之情和知己之爱都给了朝云,她懂他的不合时宜,她恨柳绵又少,替他惋惜美景难长。她坟安惠州,却魂梦相随,否则每逢暮雨,他独弹古调,为何只见她起舞弄清影,恍若在身边。
对子由,他亦兄亦友,两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20出头双中进士,此后宦海,苏轼多难,苏辙多助。七年未见,苏轼寄苏辙一首“千里共婵娟”;误以为生死永隔,苏轼在牢中写下“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我们习惯说三生,其实能够跨越两世的情,必当轮回不灭。
“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苏轼,世人皆是他朋友。被贬黄州期间,马正卿为他请地,参寥子千里相随,而他可以与樵夫渔夫农夫把酒言欢。我们所付出的,未必都能得到;但我们所得到的,一定源于付出——苏轼对人之情,是天性中的纯真与率直,是仁者爱人的善良与深情。
除了对人用情至深,更难得的是他对生活的态度。被贬黄州后,他渐次自喜,不再为人所识,在东坡肉与东坡饼里感受味蕾的美好、果腹的喜悦,在一蓑烟雨里体悟无雨无晴的旷达,在调侃陈季常之妻的“河东狮吼”中不失娱己之心。生活泥沙俱下,他却深情凝睇,寄情于这琐屑、繁复、困顿又多彩的烟火人间。
(二)无情送潮归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或许,苏轼早就彻悟,这一腔深情,注定付诸东流。
三任妻子,是他生命中同时拥有的红白玫瑰,却都逃不过枯黄的宿命。“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原来是他和她们共同的墓志铭。他眷念,却只能独坐岸边,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相继流逝。他追不上,回不去,哭不成。
对朋友,他笑马正卿“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他劝参寥子“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他深知,即便老去,自己依然是个“白首忘机”之人,在政治的泥潭里必当为世不容。他难得的率直和不谙世事,换来了挚友的深情,却换不回一生安稳,岁月无波。
他曾夜雨伤神,在初入仕途时写诗劝弟“慎勿苦爱高官职”,然而自己一身都未能退隐。所谓的“从公已觉十年迟”,所谓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其实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抛掷的入世之梦。在梦里,他听到儿时想做范滂的声音,他听到自己致君尧舜的理想,他又看到百姓疾苦,看到民生凋敝,他不想这满腹才情,化作纯粹的审美诗稿,明知政坛不属于性情之人,却偏要做那一股清流,直到把自己流成大海,却依旧舍不得借小舟远遁。
(三)风静縠纹平
不如转过身去,倚杖听江声,滔滔,滚滚,无情东逝。深情是入世的起点,无情是出世的终结,这之间波云诡谲、暗流汹涌的,才是人生。
此心安处,未必是吾乡,但若此生注定如一叶扁舟,不如把所有的停泊,当成永世的驻扎。于薄凉里,深情远眺,你看,泥上有指爪,风静縠纹平。
2017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