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回家吗

楔子

顾初南离开的那年冬天,时光仿佛迟暮的老人在迈着拖沓的脚步艰难前行,每一步都格外沉重。生活对我忽然之间成了荆棘林,我不敢吃东西,不敢走一步,不敢闭眼睛,轻轻一动,便会被回忆扎得遍体鳞伤。

如今时隔一年。时间对我的回忆敲骨吸髓,使我手中残留只是不完整的记忆和完整的意念。她当然也知道,她在我心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她才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每周都买一束勿忘我。

在背叛回忆的路上,我守着我对顾初南的诺言一路前行,因为我知道,我别无他路。


(一)

我叫陆黎晨。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她在生我那年死于难产。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对我不管不顾,唯一印证他的存在便是我常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父亲孤身一人在如今的世道上打拼的年岁,连春节也不曾回家一次。照顾我的保姆是本地人,往往在给我做好一桌丰盛的晚饭以后便离开,赶上年前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与她的家人团聚。剩下我一个人面对黑夜。

那些寒冷而清静的除夕,我早早睡下,却依然被午夜时分炸响的鞭炮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陡然升起的艳丽烟花在高空中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从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将阁楼变成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琉璃城堡。

我就这样醒来,躺在小床上,在阵阵绚丽的烟花过后的沉寂中,重新陷入沉睡。我明白我必须睡着,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与父亲重聚。

而后父亲的生意愈做愈大。浮华之上的聚散离合,虚情假意,阿谀逢迎,勾心斗角,父亲游刃有余。

之后父亲便给我找了继母。

那个女子年轻貌美,只是悲剧的传承了所有继母的恶习,对我刁钻刻薄,早晨的牛奶一定要喝完,不完成作业不能睡觉,无论喜欢与否,她给我买来的衣服都要穿。

那阵子父亲也开始回家,父亲在饭桌上也开始露出笑脸。

我开始感觉到被抛弃。

生命的成长中爱最为珍贵,若从幼年时代开始教于少年爱与被爱,少年便会健康成长,逐渐看见人性的软弱与坚韧。可是没有人教我。

我尚且年幼。生命所展现给我的,不过是苛责与冷漠,世界于我来说不过一个强大的敌人,随时都会咬住我的脖颈让我的鲜血流出结束我的生命。而我如此弱小,我甚至无法聪明的活着,仿佛生命都是身外之物,这个世界好像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跋扈的在这个世界肆意张扬的活着。

我生性不安分。从小便喜欢与人打架,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直到我初二那年遇到顾初南,我已经换过过五所学校。

父亲将我送到一个严格的私立中学。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阳光热烈的照耀在沉默无言的大地之上,热浪如同大地震动时排山倒海的海啸一样席卷空气,高大的白桦上传出凄迷而聒噪的蝉鸣,我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宽大的白衬衣,痞痞的站在讲台上,打量教室里的同学。

许是我玩世不恭的心理从我的态度中暴露无遗,所以所有人对我的态度都不愿搭理。我未曾对这所学校抱有什么希望,也未曾觉得失望。

下一刻,我便瞥见在教室角落里的一个女生,看着我,笑容仿佛秋日里的不动声色的暖阳,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一个重楼,让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孤独忽然之间摇摇欲坠。

老师说,陆黎晨,你坐过去。

于是我便和那个女生成了同桌。

她笑着看着我,她说,我叫顾初南。

顾初南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日清晨便会在班里大呼小叫忙前忙后的收作业。刚刚在教室前面大喊不能抄作业,便下来从她的桌子里拿出作业悄悄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轻轻一笑。然后在抄完作业以后去超市给她买一盒子糖果。

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初的默契。

(二)

在我无数次回想我与顾初南的故事,顾初南的身影便以一身校服和一个马尾浮现。当并无分辨的爱美之心在那个年龄如洪水猛兽一般闯入时,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烫发染发,在老师不注意检查的时候涂上黑色的睫毛膏或是粉底,与最初的美好渐行渐远的时候,顾初南依旧是一身干净的校服,一根粗粗的马尾辫,整齐的梳理在脑后,每走一步,便会富有节奏的摇晃,就像那些与永恒抗衡的摆钟。

我从不学习,成绩也必然不好。擅长的,不过打架斗殴,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上课看小说睡觉,睡醒了便是和狐朋狗友说话,老师厉声责备依旧无法被喝止,下课便出去打球,有时上课了都不回去,晚上不睡觉直至深夜,翻墙头出去上网打游戏,和朋友一起躲在厕所里抽烟。

那时已经有了烟瘾,且极大。有时要抽一盒烟,所以我经常往学校带烟。

学校的管理依旧严格,有时会突击检查。那是我刚刚带回两盒烟的一个下午,外面天色沉闷,仿佛随时都会下雨,年级主任和几个老师忽然闯进来,让我们都站起来,我对上学并无感情,所以连躲都懒得躲,两盒烟就在我的桌柜里,安静的等待处置。

然后在某一个老师没有看见的瞬间,顾初南忽然把手塞进我的柜子,从桌柜里拿了烟就扔到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我吃惊的看着她,她的脸上静静的,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但是她颤抖的睫毛依旧出卖了她的恐惧。她一直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连丝毫的不良嗜好都没有,干净的如同一张白纸。

碰巧班主任从后门经过,听到有声音便望了进来,赫然发现躺在垃圾桶里的那两盒烟。便捡起来拿在手中,厉声询问这是谁的。

我不想掩饰。更懒得掩饰,于是想要站起来。腿刚微微用力,便发觉顾初南使劲拽着我的衣服,不让我站起来。我看着她,她眼睛里的光,居然带给我粗糙而生硬的感触。

教室里忽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结一般,连呼吸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老师见没有人承认,便说,没有人承认,那我去调监控。

顾初南仿佛被刺激到一般,忽然站起来说,是我的。

老师轻蔑的,意味深长的笑了。然后她还是去查了监控。最后她回到教室里,说,顾初南,陆黎晨,你们出来。

老师让顾初南在办公室保证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时候,她宛如一块沉默的石头。

我们两个孤零零的站在劝诫室让我们思过的时候,我叫她,顾初南,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她静静的沉默,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说,你说,你想怎么办。

她依旧是沉默。

我说,那你做我的女朋友。

她转过头来,眼睛里像是很多年前我独自看过的烟花,忽然之间炸开,艳丽烟花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随即又被黑色的夜空覆盖一般羞涩,她说,你说的,不许反悔。

(三)

那种感觉很神奇。她就像一朵绽放在我手中的柔软花朵,需要我的保护与呵护,我便日日送她回家。她家远,有时她走到半路,她就会说,陆黎晨,我脚痛。我就把她背在背上,走很远在放下来。她小小的身体在我身上不重,甚至感觉随时会消失,我背着她,觉得自己像是背着我的全世界。

她家管的很严。双休日不让她出门。她为了出来找我,便反锁门说自己要睡觉,然后从她家一楼窗户跳出来。和我在外面逛几个小时,在踩着我的肩膀,回到她的房间。

那时我住在父亲给我租的一个房子中,每日迟到,为了送初南回家从不早退。顾初南寒假的时候,经常骗家里说出去图书馆看书,然后和我窝在我的房子里。她说,我要做你小小的妻子,然后便去厨房给我做饭。

那是她第一次做饭,锅里还有水就倒进去油,放进调料的时候锅忽然迸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吓得在厨房大叫,我闻声跑过去,她像一只八爪鱼趴在我的身上,吓得哇哇大叫。

那年冬天多雪。

晚上开始下雪,第二天清晨洁白的雪花已经铺满了大地,像一块厚重的毛毯。顾初南穿着一件红红的棉袄,围着厚厚的红格子围巾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踩雪,打雪仗。她的双手被冻得通红,我就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脖子里,她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红了脸。

傍晚的时候,我们走在街道上,她走在前面蹦蹦跳跳,忽然天空上又开始飘雪花,她忽然停下,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她说,陆黎晨,又下雪了,回家吧?

我微笑看着她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指的“家”,是有我的那个房子。

初中毕业以后,初南如愿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读文科。一个月以后,我花钱入学,学理。

又过了一个月,顾初南再次成为我的同桌,她说,陆黎晨,我突然特别喜欢理综。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课睡觉的时候,都能看到她皱着眉头算题的样子。忽然之间我就喜欢上了上学。

第三个一个月以后,期中考试。考完试以后,她在我怀里哭着对我说,陆黎晨我发现我好差劲,什么都做不好。

我摸着她的脑袋说,以后我养你啊。

夏天的时候,我们穿着白色的情侣装去吃寿司,回来的路上她在我背上轻轻问我,陆黎晨,我们会走很远吗。

我说,会。

顾初南问我,会多远呢。

也许永远那么远。

(四)

在某天我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顾初南的父亲。他父亲穿着一件Polo的深蓝衬衫,眼眸里是燃烧的血气,他走过来,一拳就打到我的脸上,一瞬间的钝痛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说指着我的鼻子说,陆黎晨,你一个小混混要什么都没有,成天自以为是,连学都上不好你怎么给我女儿未来?

那一瞬间,我觉得非常可耻,仿佛他打在我脸上的不是拳头而是一把刀,生生刺破了我的自尊,我沉默的看着他,眼睛里像是藏了一头苍老的狮子。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在学校的门口,看到顾初南的母亲,紧紧牵着她的手。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避。

多年以后我看着初南酣睡的脸庞,我才明白,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而年少的我,张狂而气盛,不知道如何去爱,或者说因为不够爱,才做诸多的傻事,让我们两个各自在情欲里痛苦挣扎。

那时的我经常混迹夜店,抽烟喝酒样样精通,学校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一丝吸引力。加之顾父和顾母的打击,我对学校只剩下了躲避与抵触,我便在夜店找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顾初南打来电话,我心中有一丝的开心,随机又被被顾父践踏的自尊折磨到残忍掐断她的电话。我本生性就凉薄,于是找了新的女朋友,勾肩搭背,在一起喝酒上床。和人打群架,为了朋友出手伤人,动不动就进了警察局。

那是一个溽热的午后,我搂着我的新女朋友走过那条街准备去上班,遇到放学的顾初南。尴尬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便想要装作不认识溜过去。谁知顾初南忽然叫住我,她问我,顾初南,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背对着她沉默。

她紧接着问我说,陆黎晨,你喜欢她吗。

我看了一眼女友精致的脸,说,喜欢啊。

她的声音降低了一个度,有些委屈到喑哑,她问,那我呢。

我被践踏自尊的愤怒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因为过于爽快甚至口不择言,我说,你们不一样,你身上,没有我值得喜欢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下班后凌晨才到家,在清晨的金色阳光中看到她蹲坐在我家门口,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怨怼。

我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要睡觉滚回家睡。

说完便留她一个人在楼下。

直到我晚上出来吃饭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依旧在那里蹲着。在夕阳里,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我一脸烦躁的看着她,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看着我,她说,让我陪着你吧,陆黎晨,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做我的一切吧。

她把她满眼的执拗灌给我,太过真诚而刺痛了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就忽然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担忧和原则,我说,进来,明天我送你回去。

她忽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她说,陆黎晨,你输了。

(五)

那段时光,仿佛流水一般清澈见底。我很久后依旧经常怀念,我在脑海里存有完整却不够清晰的映像。每到我下班的时候她就会在楼下的台阶上坐着,等我回来就会站起来说,老公抱抱。然后我们去吃饭,吃她爱吃的寿司。晚上抱着她睡觉,清晨醒来吻她的脸。

可是我刚刚工作,工资实在微薄。最苦的时候两个人吃挂面舍不得放油买不起蔬菜,顾初南,我一无所有,可还是爱你。

这不是我后来不告而别所有的理由,也不应该是她开始选择堕落滥交的原因。

顾初南,我无法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啊。

离开以后,她给我打来电话,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如死水。她说,陆黎晨,你回不回来我都在这儿,就算你走了,我也不会回家的。

她在那端沉默很久,然后电话被挂掉。

在工作的地方突然看到她,她画着浓浓的妆,踩着一双漆皮高跟鞋,头发烫了波浪卷,好像喝了很多酒,被几个男人缠着走过去,她冲其中一个男人笑,然后轻轻吻他的脸。他带着她走了。

那一瞬间担心风卷残云一样的席卷了我的心,残存的理智让我不要去管,你从我这里逃走才有重生的可能,可是我看着你越陷越深,还是心痛如刀割。

我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他们在房间里一举一动。房间里是那个男人低低的絮语,仿佛表白一样在和她说着情话,我闭上眼睛,能看到你充满泪水忧伤的眼睛,顾初南,明明只是一扇门,我却觉得无比遥远。

我站在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后我听到你在里面喊我的名字,她说,陆黎晨我爱你。

她的话就像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不顾一切开始用自己的身体撞门,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把门撞开。

很久以后,那个男人穿着衣服开了门,他还没有说话,我上去冲着他的脑袋给了一拳。我什么都没有想,就下了死手。

那是我舍不得碰的女人,你怎么敢染指。

顾初南只穿着内衣,裹在被子里不停哭,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我看着格外心疼。

我走过去问她,顾初南你想不想跟我说什么。

她一边抽泣一边说,不想。

我说,那你跟我走吧。

在我家里,顾初南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她问我,陆黎晨,是不是和你上床的女孩你都喜欢,她们可以,我也可以。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自己所有的衣服。

我生气的对她吼,顾初南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怎么,你顾初南现在贱到什么人都可以上吗?

她冷冷的笑,是啊随便上,你不上还有别人。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输了,我说,除了我还有谁敢占有你。

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忽然哭了,她说,陆黎晨,你以后可不可以都不要再丢下我。

在北京的广济寺里,她跪在佛前,僧侣问她许什么愿,她转过头一脸虔诚的看着我,只愿他平安。

(六)

初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胃痛。在那些深不可测的夜里,她在我怀里忍着疼痛,直至落下泪来。而我却毫不知情。

她很长一段时间进食困难,吃了以后在卫生间不停作呕,胃痛到趴在沙发上一句话说不出来一直落泪,我看着她疼的样子心痛如刀割,哭明明只是女人的权利,可是看着她疼,我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们去医院。在明亮的诊室里,医生看着血液的化验单说,她怀孕了,孩子已经有两个月。

我不是一个足够细心的好丈夫,甚至一直在要求顾初南对我迁就。在和她在一起之前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花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为她买了一枚戒指。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的时候,她说,陆黎晨,你真的以为我们之间是什么真爱吗,还求婚,你是玩不起吗。

那天晚上在酒吧买醉,深夜给顾初南打电话,顾初南说,我一定是太差了所以你才想要离开我,我去帮你把她追回来。

我说,我喜欢她。

她说,我爱你。

除了怀孕,她长了胃息肉,需要手术,医生建议,把那个孩子拿掉。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畏畏缩缩,眼睛里满是担忧与委屈,我看着她心中莫名有种细微的痛楚,她说,我怕我告诉你你要杀死他。

我在第一时间竟然涌现出无奈,我说,你现在生病了,先拿掉,以后还会有的。

顾初南的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倔强,如同很多年以前她的课上为了两盒烟而带给我的眼神,那种生硬粗糙的感受再次让我不知所措,她说,如果你要杀死他,你先杀了我。

我再次妥协了。

时间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逐渐有了痕迹。

三个月的时候,她天天喊肚子疼,我放下工作在家陪她,她因为妊娠反应,难以进食,吃了便要去吐出来,嫌弃外面买的菜不干净,又嫌弃我的做的菜难吃。

四个月的时候,她日日午后坐在阳台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抚摸,哼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歌谣唱给宝宝听。从她妈妈那里拿来了许多毛线,开始学织小衣服,带着我出去买买奶瓶,小鞋子。

回来的路上又不乖乖走路,走几步就站在原地等我过去哄她,她不好好走路,微微隆起的小腹预示着一个未知的生命,我只能放在我的臂弯里公主抱,她弱小的身体在怀孕以后重了不少,我刚要放下,她就捂着肚子说,宝宝你爸爸不爱我们了。

六个月的时候,我们去医院检查,医生看着检查结果说,胎像不稳,如果这个孩子不拿掉,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

我百般哀求她,她说,陆黎晨你怎么样我都可以接受,因为你是我的男人,但是你能不能为我想想,我已经守了她六个月,而且这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说拿掉就拿掉,如果你嫌我们烦我自己带他。

七个月的时候腰围大了整整一圈,身体困倦嗜睡,不能下床,常常和我说着话没有了声音,等我心惊胆战的看到她的脸庞,一脸熟睡的安静。我害怕,她再也醒不来。

那天晚上,她枕在我的臂弯里,轻轻抚摸我的脖子,我说,媳妇,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订婚。

她缓缓的笑了,沉默很久,说,好。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给你一个家。

她沉默很久以后,嗓音里明显带着哭腔,她说,这句话,我等了好久。

(七)

那天晚上我回家,就看到趴在床上的顾初南,她皱着眉头,说,老公,我肚子疼。

我知道,这个孩子即将降世。

我想我将永世铭记,顾初南被推走的时候,她满身汗水,眼睛如同多年以前我曾经看过的在寂夜里寂静绽放的柔软花朵,却充满顽强。

我打通了她父母的电话,我们一起,守在病房外面。

那是第一次,我和顾初南的爸爸在一个空间里,没有争吵,没有出手,而是彼此长久的沉默。

我心中虽然清楚,初南给我的微笑是为了让我安心,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我依旧被一种恐惧笼罩,医院的走廊灯光惨淡,仿佛多年以前屠杀犹太人的喷放的毒气,我们只能等待未知的死亡的降临一般,我站在手术室的门口前,觉得腿软发抖,就快要跪下来。

初南妈妈的眼泪不停掉落,看得我格外揪心。

我看着手机上不停走过的时间,觉得胆战心惊。

两个小时以后,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出来医生说要输血,我觉得心脏被沉重的东西击中,心脏迅速的向下塌陷。

我对医生说,让我进去。

医生拦着我,他的力气居然比我还要大,我没办法进去,那一瞬间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顾初南,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勇敢。

陆黎晨。顾父在一边,低着头低沉的叫我的名字。

我几乎是触电一般,我说,叔叔我在。

顾父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说,我女儿要是出来了,你这辈子得对她负责。

我说,我负责,出来就订婚。

他说,改口吧。

爸。

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想都没想,说,保大人。

然后我们只能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各种递血浆药液。

签字的时候,顾父笔都拿不稳,字迹轻到看不见,她妈妈跪在手术室门前跪求医生,一定要保住她,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我站着抽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次一次,不断有护士出来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她爸爸说出去走走,我走到楼梯口,听到他隐忍的哭声。

顾初南,你说过,没有力气离开我。

医生走出来,对我摆摆手,我走过去的时候,剩下的护士拦住了顾父顾母,他说,没有要保大人还是孩子的问题了,孩子肯定没了,就看大人了。

我的心仿佛被使劲撕扯一样,锐痛而无力挣扎。

顾父见医生走了,赶紧走过来,眼睛里满是担忧,他说,医生跟你说什么。

我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说,医生说,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呢。

那个时候的我无力的直想落泪,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我不是医生,不能抢救你,我也不是一个好的丈夫,没能给你多少坚定的信念,更不是一个好女婿,带着你瞎跑连开口安慰都不会,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回到青城山的庙宇,我想我愿意做跪下来的哪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走出来说,愧色从口罩后透露出来,他说,我们尽力了,请节哀吧。

她爸妈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她爸爸上来打了我一巴掌我感觉不到疼。我觉得这好像是一场梦,该醒了了。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只想,顾初南,你最爱干净了,不喜欢陌生人碰你,折腾这么久你肯定累了,来老公抱你回家。

(结尾)

我那天下班已经是半夜。在外面吃了饭准备回家。那天深夜,我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橘黄色的路灯直直伫立在苍茫的天空下,静默的洒下柔软的灯光,看起来格外寂寞隐忍,忽然之间,天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便站立在天空之下,抬起头望着压的低低的天空,闭上眼睛,感受雪花落在我的眼睫毛上冰凉的温度,雪花接触到我温热的皮肤,便在眼角逐渐化开,宛若情人的眼泪。

街道这样寂静。仿佛一切都可以消失,一切都可以回来。

我刚刚迈出脚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仓皇的转过身,看见穿着红格子棉袄,围着厚厚围巾的顾初南,脸上浮现静默的笑容。

我忽然觉得时间退回到很多年前,她穿着清一色的校服,绑着又长又黑的马尾辫,在教室前面大喊,都不准抄作业,然后走下来,小心翼翼的拿出她的作业本,放在我的桌子上,眼睛中的灿亮,如同夜幕中的寒星。

她看着我,眉眼处都是幸福。

她问,陆黎晨,又下雪了,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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