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9期“学”专题活动。】
1
我又辍学了。
起因是,我戴着唇钉去上学,还跟一个黄毛女生手挽着手。好死不死,在校门口被副校长撞见。他气得个半死,打电话喊来了我的班主任。
我那年近半百、一生要强的钢铁女强人班主任,头一次弯了腰,在校长面前低了头,唯唯诺诺地道歉认错,将我领回了班级,一路上还不忘数落我:“你看看你,昨天就让你把嘴巴上那东西给摘了,今天却还戴着!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爸妈好不容易求着才把你送进来,你不好好珍惜,这下可好,被副校长撞见了,今天这事不会善了!”
“唉,我也就是个混口饭吃的,姜晚,你这是要让我晚节不保啊!”老刘愁眉苦脸地说道。
她已经四十九了,自师范毕业便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现已职教近三十年。她职教期间,拿下不少光荣业绩,为学校送出了一批又一批高材生。
而我,很抱歉,成了她职业生涯中唯一的、不可抹灭的污点。
似乎,我只会给她制造麻烦。
看着她满面愁苦的模样,我说,“老刘,你就别再把心思放我身上了,你知道的,我不想学,真的。”
她一巴掌拍我脸上,“高中都没毕业你不想学?啊?姜晚你是想让我的履历多一个黑点吗!?”
“老娘说你得学,你就得学!我管你想不想学!”
老刘气得都快忘了她身为人民教师的风度,逮着我便是大骂。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把年纪了还死犟。
真是个犟种。
2
毫无意外的,副校长叫来了我的父母。
我的父亲是个极富有大男子主义、专断独裁的男人。而我的母亲出生于农村,是个没有太多学识,思维与眼界都囿于一方土地的女人。
老实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父亲是个独断的人,母亲也不是个安分的种。
他们二位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无止无休的争吵,为了钱,为了地,为了生活,为了我。
上一次,我用找死威胁他们辍学时,我爸说,“你看看你,就是你的那些坏脾气带给了她,搞得她现在不听管教,变得和你一样蛮横无理!”
我妈反驳,“是我造成的吗?姜建民!这一切都是由你导致的!我跟着你这么多年,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她也跟你一样!天天在外面鬼混!”
“朱兰,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么多年,我为了家里还不尽心尽力吗?赚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家里,我哪里还有别的什么钱……”
压抑的,窒息的,没有光的,看不见未来的。
他们所留给我的,只有灰黑色的回忆。
小时候,他们吵架,我会哭,会难过,会求他们不要吵了……但没用的。
或许我最大的用处就是好好读书,像他们说的那样,以后成材赚大钱。
但我不想的。
我不想成为谁手中的风筝,也不想成为任谁掌控的工具。
所以,我不想再理会他们的想法。
他们来了学校。
不由分说将我数落了一顿。
“姜晚,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不讲道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要是像你弟弟那样听话就好了!”
“他听话,那你们去跟他讲道理啊!跟我在这里扯什么!”我忍不住怼了回去。
“你——我打死你!”
父亲扬起手想要打过来,被老刘拦下了。
“姜晚爸爸,你不要这么着急,有什么事要好好讲,姜晚不是不懂事的人……”
“刘老师,也不是我们想要打她,只是你看,这丫头不打完全不长记性!”
“够了!”副校长铁青着脸,“这里是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培养人素质的地方!姜晚爸爸,我们叫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够配合学校工作,和学校一起,把学生培养好,而不是在这里看你们吵架!”
“是,是……”父亲似乎也意识到不太对,气焰都矮了几分。
我看着有些想要发笑。
他也有今天啊。
拜我所赐,真讽刺。
3
副校长觉得我的事情造成的影响很恶劣。
“姜晚爸爸,来学校的都是想要读书的人,就姜晚这个样子,要是让其他家长看见了,要怎样想我们?怎样想学校?”
“不是我们不愿意收下姜晚,我们也给她机会了,但她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学校规章制度,而且她之前辍学,没有学籍,按照网上的记录,她只能读高二,不能再在原来的班级。”
“但现在问题是,其他的班级,没有哪个老师敢收她。”
听到我可能要没有书的,我专断独裁了一辈子的父亲急了。
“校长,您说要怎样做才能收下姜晚?”
副校长叹了口气,“都说了姜晚爸爸,是姜晚现在在学校的表现,没有哪个老师敢收下她,所以我们也实在没办法!”
父亲一直在哀求。
“这样吧姜晚爸爸,姜晚她现在也不像想读书的样子,让她在学校,也是大家都难受,我在职业技术学校那边有些人脉,你要是愿意,我帮你们联系一下,送姜晚去读个专科,学门技术!”
“我给你们两天时间做决定吧,回去好好想清楚,决定好了再来找我!过时不候!”
4
回去后,父亲拿着板子打了我一顿。
“你个不孝女!老子这辈子没那么狼狈过,低声下气地给你求人,你呢?你什么态度?”
“早就跟你说了,我不想学,你自己要去自取其辱,关我什么事。”
“好了好了别打了!你个男人的手那么重,往孩子身上打也不怕打出毛病!真打坏了你来治吗?”
母亲不耐烦地拦下了父亲的棍棒。
没了出气口,父亲更加憋屈,转头将炮火指向母亲,“你总是这样!都说了要教人就得一条心,你回回站出来唱反调,让这崽子现在一点话都不听,在她面前我一点威信都没有!”
“我唱反调?是我唱反调吗?是你姜建民自己说话像放屁一样!还想有威信,嗬,有个屁的威信!”
“朱兰,你每次都这样,都说了要好好解决问题,你情绪就不能稳定一点吗?”
“姜建民,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看,又来了。
在这个九十平的出租房,墙上爬着黑灰色的斑块,墙粉掉了大半,几乎能看见里头灰色的石墙。
很早之前,他们就说要买房。或者说,对于一个从乡村来到城里的人,最大的梦想与愿望,就是在这陌生的城市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
房屋与土地,就是一个穷苦人的根。
这么些年来,他们带着我满怀憧憬地跑到城里来创业,磕磕碰碰,做着有朝一日能发家致富的梦。
他们每一年都在憧憬,每一年都在幻想,可每一年都在失望,每一年都在破灭。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村里挺好。
至少村里有朱女士最喜欢的房,还有地,虽然一年到头赚不了几毛钱,但只要肯种,就不会饿死。姜先生也可以在农闲时,穿着他的大白背心花短裤,背着手走到村头的麻将馆,在一片烟雾熏天中,搓着他最喜欢的牌。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创业的时候懵懵懂懂上了当,被骗光了转让土地的钱,更可笑的是,他们连户口都转成了城镇户口,而现在守在老家、持有村里户头的大娘一家,却是刁蛮霸道的。
地是不可能再给我们的,房子也是不可能再让我们回去住的。于是姜先生与朱女士,便从原本的有处可归,变得无所依靠。
就像无根的浮萍。
所以一天天,一年年,他们在对各自的责备中度过。
愁怨积累得多了,也就相看两厌了。
以前他们还会打架,不过这几年,弟弟出生以后,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不会动手了。
“哇!你们别吵架,别吵架……”
因为说话的声音太大,在房间里睡觉的姜修远被吵醒了。
他哭着跑了出来,无措地看着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
朱女士当即收敛了凶狠表情,笑着过来抱起了姜修远,“乖崽别哭,爸爸妈妈没吵架,只是在解决一些问题……”
姜先生也缓下脸色,坐在一旁点了支烟。
刺鼻的烟雾令我有些作呕。
看着微黯的灯光下,他们坐在一起的背影,好像本该就只有他们的。
我只是个旁观者。
也只是个局外人。
5
“从高二读起,你还能拿个学历,读完之后再去读个师范,出来以后当老师,最多三五年的时间,你以后出来就有工作,每年还能有三个月的寒暑假!”
“现在老师的福利真的很好,我给你打听过了,比一般的公务员都要好上很多……”
姜先生絮絮叨叨地给我做洗脑工作,画着理想的大饼。
当老师?
听到他的打算,我差点没笑出声。
他在说笑?
我这样的人是能当老师的样儿吗?
当学生都差点把学校吓死,还当老师,别到时候把教育局吓死!
“我不学!”我拒绝了他。
听到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大清早的起来,梦还没醒,脑子里装着浆糊。
“由不得你不学!”姜先生扬起拳头,像是又要动粗。
我把脸伸了过去,“来,你打,往死里打,大不了我死你坐牢!”
姜先生被气得半死,“姜晚,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无可救药!”
“啊对对,我是死猪,我无可救药……”
我戴上耳机,穿上鞋,打开了门。
姜先生一把拉住了我,“你去哪里?”
“出去玩儿啊!”
“谁让你出去的?今天没把事情商量清楚,你别想出这个门!“
“你管我!”
我甩开他的手,趁机跑了出去。
跑出这栋贴满广告、乌烟瘴气的居民楼,看着林立的高楼中露出来的一角四方的天空,我感受到了短暂的自由。
6
我叫上了段佳。
她也就是那个昨天在校门口送我上学,然后被校长逮住了的“黄毛”。
她染着黄色的头发,唇上打着唇钉,身上纹着各种刺身,的确是不良少年的标配,也难怪副校长一看见她,便吓得要死。
但其实她是个性格怯懦的女孩,也极没有安全感。
她的家庭并不幸福。父亲酗酒赌博,家里欠一屁股债,母亲跟人跑了,也没人管她。她爸倒是偶尔会想起她,但也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想起她,给她的只有一顿毒打。
她比我稍微大几岁,已经二十出头,在奶茶店打工混日子。
我和她也是在奶茶店认识的。
就像是两颗孤独漂泊的心,在茫茫荒野之中寻到了共鸣。
没聊几句话,我们便玩到了一起,相见恨晚。
没有谁比我们更懂彼此。
而我爸妈总觉得我是因为认识了她,所以才变坏的。
我很好奇,到底什么是坏?打唇钉、染黄发、刺纹身,也算是坏吗?
我们只是在追寻属于我们的,片刻的放纵与自我。
如果这都算坏,那么那些端得光鲜靓丽,却恶语伤人的人又算什么?那些穿着道貌岸然,背地却行着误会勾当、害人之事的人又算什么?
他们比我们可要坏多了。
至少,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害过任何别人。
昨天早上也只是她来送我上学,仅此而已。
7
“你……实在不应该,你还小,未来还没定,有机会回去读书,应该回去的,而不是像我这样,我是真的没机会了,这一辈子,或许就这样了。”
我与段佳走在街上,她对我说。
“你也对我说这话。”我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没那个天分,一看书就脑子犯困,看着那些字跟爬虫一样心里发痒,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但凡我适合读那书,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你瞎说!你还能考上高中哩!”段佳不赞同地说道,“我听别人说,高中的东西,只要你肯背,上个大学不成什么问题,以后说不准还能考上重本呢!”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她看向我。
我说,“像我这样的,能不能上大学还不一定,真上了也不是什么好学校,反正以后出来也是进厂也是打工的,早打晚打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这么想?读了书,以后肯定是不一样的……”
“谁能保证?”
“况且,我家也没那个钱供我读书。”
我说,“高中两三千的学费都能让他们天天吵架了,大学就是几千上万了,读个鬼的书!”
她叹了口气,“也是……”
我们走在街上,全然不顾旁人看向我们怪异审判的眼神。
在他们眼中,我们的确是古怪的、不合群的。
但我们也不想融入到其他群体。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本就孤单的人,更是宇宙之中的一颗孤星。
没有光芒,连看也看不到。
8
我和段佳去了酒吧。
在歌舞烟酒的迷雾里,我放纵着沉沦。
打破我沉沦的是老刘。
谁也没想到,她挽着袖子怒气冲冲闯了进来,看见在舞池中摇晃的我,拧着我的耳朵将我拽了出去。
“你干嘛啊老刘。”我不耐地说道。
她一巴掌甩我头上,“你看看你现在像副什么样子!”
“能什么样子,人模鬼样呗。”我摊了摊手。
“你还挺骄傲是吧!”老刘被气得不轻,整张脸都红得像猪肝。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老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去你家找你,你爸妈说你不在!”
“那你还能找到这里来?刘老师,不一般啊!”
“嬉皮笑脸!”老刘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拿好东西,跟我走了!”
“去哪儿?”
“去我家!”
9
老刘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区。
她老公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在外面上大学,家中只有她一人。
房子不大,装修简单而明亮,书架上摆着很多书,眉头太多的装饰品,各种家具都是最简单的,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房,这间屋子,与老刘的严谨与死板如出一辙。
“喝点水,一会儿去洗个澡,去去你身上的酒气!”
老刘摁着我的头把我拽进了浴室,然后潇洒地走出去关了门。
看着四面白亮的瓷墙,我叹了口气。
洗完澡后,老刘在客厅等我。
桌上摆着一杯温牛奶,她给了我个冷漠的眼神,“喝了。”
“哦。”
气氛有些压抑。
我说,“你大晚上来找我做什么?”
老刘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给你争取了个机会!”
我拿着杯子的手一顿,随后看向她,便看见了她眼底的认真。
我说,“怎么现在你还在白费心思,是在我身上浪费的时间精力还不够多么?”
她郑重地看着我,笃定地说道,“姜晚,你不差,真的!”
“只要你肯用心,读个大学不是问题!你还小,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早早走向社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怎么就知道没好处了?”我问。
“你不要跟我死犟!”
“我们两个到底谁更犟!”我站起身,固执地看向她,“我明明跟你说过,我不想读书,也读不进书!是你一直在逼我强迫我!”
“我变成全校的笑话你很开心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你很光荣么?”
“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让我读书还不如让我去死——啪!”
她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一张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我都看见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半张脸都有些肿痛,耳朵嗡嗡作响,眼睛里有些不受控制地挤出泪花。
但我把它们都擦干了。
感谢这一巴掌让我们都恢复冷静,也让我变得清醒。
这个强硬了半生的女人,遇到我,她可真倒霉。
我大抵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老刘朝我摆了摆手,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她说,“我和校长申请了调去高二,没有人带你,我来带。”
“你收拾好东西,把嘴巴上那两个钉子摘了,明天老实跟我去上学!”
10
我到底还是坐在了学校的教室里——这个于我而言,如同囚笼似的地方。
“她就是姜晚,上个学期休学的那个,这学期本来应该上高三的,但没人敢收她!”
“据说她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说不定啊……”
“说不定什么?”我把书包砸在她的课桌上。
“没什么……”她被吓得颤了颤。
我冷笑,“有胆说没胆认。”
“怂货!”
“闹什么?没听见上课铃吗?都回座位上去!”
老刘的身影适时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就像是耗子遇上了猫,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任课老师走进来了,老刘用警告的眼神盯了我好一会儿才离开。
一面要顾及我,一面又要顾及其他人,她这个班主任当得,也真是窝囊。
11
因为之前的事闹得太大,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知道我的“光荣”事迹,所以就算我在课上睡觉,也没有老师愿意搭理我。
因为这年头啊,都难。找个工作难,当个老师也难。
本来,教育就是为了培养学生各方面都能力素质而存在的。但现在,产业化的发展,教育套上了理想的框架,教师所教授的东西,都是由固定的群体所制定的固定的模板,教授的内容都在限定的范围。
教师失去了教育的自由,所有的一切都朝着流水线产业化的方向发展。
任何东西一旦打上“产业化”这几个字,都会变得机械而冰冷。
但教育不一样。这是一个需要理想主义者的地方,需要“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信念,需要“蜡炬成灰泪始干”的信仰。
但现实的残忍,将所有的理想主义推向泯灭与消亡,更多的人为了不丢失这份工作,而选择明哲保身。
当教育成为一个机械的职业,它便失去了所有的灵魂与信仰。
不过很不幸,老刘便是那幸存的为数不多的理想主义者。
到现在,她居然还在做梦。
妄想着能够让我重归正途。
我很烦啊。
她有这心思,多关注关注其他人不好?
没得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12
老刘这家伙,为了督促我好好学习,跟我妈爸说了一声,把我接到了她的家里。
于是,每天我跟着她六点半上班,七点半回家,到家就被她摁头写完作业,还要抽背我当天知识点。
我当然一个都不知道,因为那课我根本就没听啊!
背不出知识点,老刘当然不会放过我。只要背不出,她就在我面前拿着书,念经一样地读,我被她念得头昏脑涨,就这么着,我最后竟然还真的听进去了一些。
但第一个月的月考,我的成绩依旧惨淡,全班倒数第二。之所以没得倒数第一,还是因为倒数第一那个只考了两门,然后发烧生病,后几门都没考。
而我,九门加起来,居然都只比别人只考两门的人高了两分。
拿着我的成绩单,老刘整只手都在发抖。
毫无例外,气得。
这一整天,老刘瞪我的眼神就像瞪着一堆猪肉,如果给她一把刀,我感觉她能宰了我。
放学的路上,街边路灯接续亮起,整座城市变得灯火通明,进入了独属于夜晚的繁华与浪漫。
我们都没有说话。
去老刘家会路过资江大桥。那是这座小城市最大的跨江大桥,桥上灯火璀璨,桥下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如同上好的黑曜石。
走到桥中央,老刘不动了。
“姜晚,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你就没有梦想,没有想过未来么?”老刘望着远处流动的江水,问道。
或许是夜晚的风太温和,也有可能是此刻的灯火,触碰到了记忆的某个地方,我的心竟然有些柔软。
梦想么?或许是有的吧。
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舞蹈家,看到他们如同轻盈的蝶、翩飞的翼,腰肢旋转,面目含笑,在璀璨的灯光下,在万众瞩目中,微笑着起舞,那时候,我充满憧憬与向往。
“跳舞?有什么好学的?你好好把书读好,这辈子我们就烧高香了!”
“再说,那培训班多贵啊!爸妈起早贪黑,供你读书就不容易了!姜晚,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要懂事些,要多体谅我们!”
“爸妈把你养这么大,多不容易啊……”
那些声音随着晚风飘过我的耳畔,又在汽笛的长鸣中远去。
我看着遥远的江水,粼粼波光闪烁,可我又看着那光芒,一点一点流向远方,消逝在山水夜色的尽头。
我说,“老刘,我没有什么梦想。”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愿望,我希望我能早点死。”
“不过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
“其实我不想死,但也不想活。”
13
从那天晚上之后,老刘像是发了狠,铁了心要掰正我的思想。
“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姜晚,花朵都能于腥风血雨中绽放,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成功的秘诀,在于每天都比昨天更努力!姜晚,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没有努力就没有成功!”
“你不差,真的,老师一直都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
她每天都找了些名言警句,在我面前念叨,跟紧箍咒没什么区别。
但精神鼓励,其实是有用的,尤其是对于我这种缺爱的人而言。
她说,“你不能改变过去,但你可以改变未来。”
我的……未来么?
我承认,她的话有些触动到了我。
一个与我没有太大干系的老师,都肯为了我这样尽心尽力,我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其实她大可以跟其他人一样,放弃我、鄙夷我,将我视作不详。
但她没有。
她拼了命地朝我伸出手,企图在黑暗的泥泞中抓住我,将我从绝望拉上岸。
她没有放弃我。
我很感谢。
“所以,你是打算好好读书了?”段佳问我。
她将头发染回了黑色,取掉了嘴唇上的唇钉,站在校门口等我。
老刘就站在不远处,既能看到我们,却又听不到我们谈话的地方。
我看着灯光下,老刘的身影。她背着一个挎包,因为快五十岁一个人了,她的背有些伛偻,着装穿着简洁而朴素,头发梳着一个单马尾,露出有些皱纹的额头,眉下的双眼却迥然有神。
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折叠在墙上,使她看上去,既矮小,又高大。
“我不知道。”我说,“但有些人很努力,所以,我也想试一试。”
段佳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我给你加油!”
“我是没啥办法了,但希望你能好好学,以后考上大学,我还想喝你的大学酒哩!”
“到时候我给你封个大红包!”
段佳笑得眉眼弯弯,其实摘掉了唇钉,染回了头发,她也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是我给你红包才对吧!”
“你等着,我好好工作,一定给你攒下一笔!”
我和她击了掌,做下了约定。
与段佳道别,老刘看向我,冷哼一声,“决定了就要好好干,别当一个怂包!”
呵。
她就喜欢嘴硬。
其实心里高兴着呢。
14
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家,每天在老刘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我的生活也变得简单下来。
每天只需要死磕那些看了就心烦的知识点,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担心。
老刘总说,我爸妈给了她我的生活费。
但我知道,那两个铁公鸡,就算给了也不会给多少。
而老刘每天给我炖汤补营养的,也不知道自己暗地里补贴了多少。
这份情,我记在了心里,无以为报。
15
国庆的时候,老刘的女儿回来了。
她女儿其实是在外读研,自己一边读研,还在外边企业挂了职,每月都有收入,成功实现经济独立。
老实说,我很羡慕。
那天,这个穿着光鲜靓丽的青年走进了老刘家的门,老刘笑着迎她,而我在桌边搅着衣角,看着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显得有些局促。
可她却很亲切,笑着向我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你就是小晚吧?妈妈和我提起过你,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要继续加油哦!”
她是一个健谈的人,跟我聊了很多趣事,逗得我和老刘笑个不停。
她的声音很温柔,笑容也很明媚,与老刘相比,她既继承了老刘的坚定与自信,又养成了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气质,那是一种经历过摧折与洗礼,由内向外散发出的淡定与从容。
她的温和,逐渐洗去了我心底的不安。
微暖的灯光下,我看着她的侧脸,真心喜欢着这个温柔坚定的大姐姐。
晚上,我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其实老刘家就只有两间卧室,我之前住的一直是她的卧室。
洗完澡后,我站在房门口有些局促。
她看到了我,笑着拍了拍床沿,“站着干什么?过来吧!”
我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因为她给我讲的很多事,我也对大学充满了好奇。
“姐姐,读了大学真的就会有未来么?为什么我看网上有很多视频,说就算是985、211毕业,也有很多人出来送外卖、餐饮店端盘子之类的,可这些事情,就算是现在的我也能做!”
“如果费那么多精力考上大学,最后却只能干不上大学也能干的事,那这个大学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还有必要去读吗?”
我的问题让她沉默了许久。
或许,的确是有些尖锐了。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忽然说话了,“小晚,你说的其实没有错,的确有很多人,读了大学之后,去送外卖、当司机、当服务员,大学并不是未来美好生活的保证书,只是一个资格证。”
“读了大学与没读大学,最大的区别就是,你读了大学,才有资格去做那些限定了条件的事,就拿最简单的来说,你只有获得了大专及以上学历,你才具有参加公务员考试的资格。”
“我也有很多同学,他们有考上大学的,也有早早辍学的,我听很多辍学的同学说,后悔当年没读多少书,因为就算进了厂,也要看学历,想要当主管、当经理,想要往上爬,就会给你提出更多的要求。”
“虽然现在都不说阶级,但隐藏的阶层其实是存在的,我们想要攀爬社会阶梯,就得往自己身上添加筹码。”
“而对于普通人而言,最容易添加筹码、最容易获得的机会,就是求学这条道路。”
听了她的话,我既明朗,又茫然。
明灭的灯光在眼前闪烁,让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忽然有些悲伤。
不知道怎么,眼中竟流下了几滴泪。
她揉了揉我的头,说,“小晚,别怕,这个现状不是由我们造成的,你不必自责,也不必担忧。”
“不要为了没有发生的事而惊慌,也不要为了想象中的未来而惧怕。”
“未来的路,永远都在我们脚下。”
16
未来的路,永远都在脚下。
我将这句话记在了心底。
国庆假期末,送姐姐去上学时,我充满了不舍。
“妈,小晚,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进站口,姐姐朝我们摆了摆手,阳光下,她的笑容明媚。
她说,“小晚,努力吧,我相信你的未来不会差的!”
“属于你的世界,就在不远的将来!”
她走了。
提着行李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看着她的背影,我失落又怅然。
17
国庆后,我便投入了紧张的学习。
因为落下的功课很多,我得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精力去弥补。
班上的人看着我的改观,渐渐地,对我的流言蜚语也少了。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时,我的成绩往前提了十个名次,虽然还在倒数之列,但对老刘而言,我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她根据我的情况,给我制定了具体的学习计划,而我只需要按着她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就可以。
“那个……姜晚!”后面忽然有人叫住我。
我正背着单词,回过头,就看到了是两个女生——之前有胆子说我坏话却没胆子认的那两个。
“怎么了?想找骂?”我恶劣地笑了笑。
“你这人怎么这样!”那女生气得跺了跺脚,“算了!我是跟你道歉的!”
“之前在背后说你坏话是我不对,但我发现,你其实是个挺努力的人,是我看错了,向你道歉,对不起!”
“是么,”我笑了笑,“不论你看得是对是错,有些话不要轻易说出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无所谓,你不经意的一句话,说不定就能摧毁一个人。”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我摆了摆手,低头继续忙着背单词。
“姜晚!”她又叫住了我。
我回头,“又怎么了?”
她搓了搓衣角,有些忸怩地说道,“那个,那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我耸了耸肩,“你说是就是吧!”
18
我本以为,我可以这样继续下去,继续我的求学之路。
但仔细想来,上天还是没有给我太多的怜悯。
那天,天气格外阴沉,从早上起就是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我正在刷习题,忽然有人来叫我。
“姜晚,老师喊你去办公室!”
“什么事啊?”我问。
“老师没说,但你妈好像来了,挺着急的样子!”
我妈来了?
我有些怔愣。
因为自从去老刘家以后,仔细算下来,我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回去过了。
她要是着急来找我,怎么早两个月没消息,现在才来?
我有些疑惑,但也不得不过去。
我好不容易才想读这个书,可不能让她给我闹没了。
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我妈在哭,老刘在安慰她。
我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我妈看到我,泪水忽然变得更汹涌。
她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抱入怀中,“小晚,你爸他,他……”
“他怎么了?”不知道怎么,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爸他欠了钱,一大笔,几百万……”
听到她的话,我只觉得天都塌了。
19
姜建民和人合伙创业,据说是个什么销售公司,骗到了几个老板给他们投了钱,但不成想,事情刚开始做,合伙的那个人就卷钱跑了,出了国,追究不到。
几个老板只能找上姜建民,逼着姜建民还钱。
我回到家,在那几十平米的出租房里看到了姜建民。他垂头坐在凳子上,一脸颓然,似乎短短时日之间,他老了许多,头上多了许多银白的发。
“你这该死的!想钱想疯了!几百万啊!你有几个能耐去还!还有那许志成,早就跟你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现在可好,债都落到你头上,你怎么陪得起!”
“这能怪我吗!我还不是想赌一把,为了让咱们家更好!”
“而且老板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没让我们还那么多……一半,还一半就行了!”姜建民说着,有些底气不足。
“一半?一半也有上百万啊!你个老不死的,害人不浅……”
“我能有什么办法……”
弟弟在哭,但这个关头,他们也没心思再哄。
本来也是这样,与其说他们喜欢我们,其实他们更爱自己。
我抱起弟弟,走到他们面前,“所以呢,你们欠了钱,叫我回来做什么?”
“我能还吗?”
“这……”姜建民看了我一眼,嗫嚅着道,“女儿啊,就,张总他想娶个妻子,看了你的照片,觉得你可以,你看要不要嫁过去?”
“他早早就跟前妻离婚了,只有个小儿子,就跟你弟弟这么大,你也有带你弟弟的经验,嫁过去也不一头黑,而且他答应只要你嫁给他,就把我欠他的账一笔勾销,还给我们五十万的彩礼!小晚,你看这……”
“哈哈哈……”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你这孩子,笑什么呢?说话啊!”姜建民说道。
“五十万……五十万!姜建民,你五十万就把我卖了!你真的有把我当你的女儿吗!?”
“我哪里没把你当女儿!反正你读书也不好,不如早点找个男人嫁了,而且张老板家条件好,又看得起你,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
“是啊小晚,你家过去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都不用愁了!”我妈也在一旁帮腔。
我只觉得窒息。
看着他们的嘴脸,我更是痛到无法呼吸。
到底是要怎样的冰冷,才能将亲生女儿当做一件物品,视价而估?
“爸,妈!我是你们的女儿啊!是从你们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身体里流淌着你们血液的人,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出家的。
只知道一抬头,天空打起了响雷,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从头到脚都被淋湿,冬天将近,其实已经很冷了。
但我却觉得再冷,也比不上这颗心。
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予它温度。
茫茫雨幕中,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她打着伞,站在灯光下,看见我,向来冷硬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你怎么伞也不拿就跑出来了?”
她走过来用伞挡着我,自己的后背却被淋了个大湿,我看着她的眼睛,脸上冰凉一片,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姜晚……”
我忽然扑进她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了她,嚎啕大哭。
她沉默了许久,任由我在她的怀里哭泣。
半晌,她拍了拍我的头,哽咽着说,“姜晚,别怕,你现在只要好好读书,其他困难,老师能帮你想办法解决,我可以帮你找学校、找教育局,还有你姐姐,这些年她也存了不少,她很喜欢你,会愿意帮你的……”
她的声音难得温柔。
记忆中,她好像只会骂我。
可现在我只想让她骂我,让她说,‘姜晚,这有什么好怕的,区区几百万,只要你肯努力,以后就能赚得上来!’
可她现在不会骂我了。
只会可怜我,同情我。
我想起她以前劝我要努力的话。
可——努力?
这世界上谁不努力?
姜建民不努力吗?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最后还不是因为一点小心思,被人利用欺骗。
老刘不努力吗?还不是得遇到我这个麻烦,快五十岁一个人了,还得陪着我淋狂风暴雨。
我其实是希冀着有人能够来救我的。
能够拉我一把,带我脱离苦海的。
可世界不是童话,永远不会有王子,也不会有辛蒂瑞拉的仙女。
能帮你的人不会出现在你的世界,想帮你的人拼凑不起你的生活。
老刘没有办法帮我还那么多钱。
而我也再没有办法安心读书了。
一个绝望之后好不容易振作的人,当再度陷入绝望时,只会比以前更加猛烈。
这是我的心结。
也是一个死结。
她解不了,我也解不了。
我说,“老刘,这书我还是不读了。”
“我想赚钱,我想出去赚钱,我不想熬那么多时间,去赌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了。”
“老刘,你帮我吧!”
我想出去,离开这里,逃离这里。
怎样都好。
20
老刘到底还是心软了。
她联系了朋友,找了一家外地的工厂。
“但你年龄没到,只能先从学徒干起,不过没关系,好好学,好好干,掌握一门技术,总是饿不死的。”
“有什么困难联系我,我会帮你。”
她帮我买了票,将我送去火车站。
我只背了个布包,里面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她看着我,还是不太放心,“你要是想明白了,还能回来找我,学籍我给你保留着,只要你想,还有机会读!”
我笑了。
她还是这么犟。
我朝她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我转身没入人潮。
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就像当初,我和她一起送姐姐时一样。
但姐姐奔赴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未来,而我的未来,狂风暴雨,充满着荆棘与泥泞。
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如她所愿,于暴雨中开出明艳的花。
又或许,我就此腐朽,永不发芽。
但我会祝福你。
“希望你以后,别再遇见我了。”
“老刘,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大的祝福。”